隳（罗新x周思成x郭建龙x李鸣飞：为何围城史如此值得书写？）

嘉宾 | 罗新、周思成、郭建龙、李鸣飞

整理 | 徐悦东

1211年春，成吉思汗率领蒙古大军进攻金国边境，蒙金战役正式爆发。这场持续二十多年的战役中，由于金军在野狐岭、三峰山等地的要害野战中，大兵团被歼灭，只能遁入城中进行防备。围绕大大小小的城池而展开的攻防战，遂成为***主要的战役形态。近期出版的《隳三都：蒙古灭金围城史》，通过讲述蒙古军围困中都、汴京等城市，展现了蒙金双方的城池攻防战，细致还原了金国军民的抵御策略及心理状态。

在中国历来历史书写中，围城史并没有特殊高的地位，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围城史如此值得研究？蒙金双方的城池攻防战，如何体现出人性的光辉？为何金朝会在军事较量中输给蒙古人？是汉化导致了金朝的军事力量变得衰弱吗？

3月8日晚，新京报书评周刊旗下活动品牌新京报文化客厅，联合汉唐阳光举办《隳三都：蒙古灭金围城史》线上读书会。本场活动邀请到北京大学历史学教授罗新、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员李鸣飞，作家郭建龙，以及本书作者周思成共同做客线上直播间，以蒙金战役中的围城战为例，解读中国古代围城时的“总体战”是一种怎样的战役状态。

《隳三都》，周思成著，汉唐阳光|山西人民出版社2021年1月版

在战役史中，

为何围城史如此值得书写？

周思成表示，在西方，围城史是一个比较成熟的历史书写领域，中国海内的历史学研究却对围城史着墨不多。

从左到右分别为波斯军队围攻旧帕福斯城、蒙古人围攻巴格达、奥斯曼帝国围攻君士坦丁堡

上面三张图里的每一张图都代表着围城技术、守城技术和攻城技术不同的发展阶段。***张图描绘的是公元前500年左右，波斯军队围攻旧帕福斯城。大家能在画面中看到攻城锤，这是古代战役中攻城方使用得***多的武器。此外，我们还能看到攻城塔楼。在有关攻城的古代绘画里，攻城锤和攻城塔楼都是很常见的。

中间那张图片描绘的是蒙古人围攻巴格达的情景。蒙古人使用了投石机。投石机是中世纪围城战中***具有特色的武器。***后一张图片描绘的是奥斯曼帝国围攻君士坦丁堡的状况。奥斯曼帝国除了使用了投石机，还使用了大炮。从军事技术演进的角度来看，古代围城战的发展变化并不太明显。但从史学研究角度来看，围城史却有着非常大的研究价值和魅力。

与围城战相比，大兵团运动战有机会让军事天才们尽情发挥他们的才华。因此，大兵团运动战看起来比围城战要出色得多。但是，围城战对围城内外的人来说，是一个极为特别的考验。休谟在一篇讲人类伦理道德冲突的论文里曾举过两个例子：在一艘快沉的船上，船上的人们是否可以不受道德原则的约束，不择手段地求生；在一座被围困的城池里，由于饥饿，人们会尊重公平正义的法则，还是会为了自保而牺牲别人？

围城就像战役火海中的泰坦尼克号一样，城里发生着各种令人激动或悲伤的喜剧或悲剧。在围城中，传统的身份、地域与***的界限，比如战斗人员和非战斗人员、村民和市民、精英和民众，都变得模糊；在围城战中，政治因素、经济因素和心理因素都会发挥作用。在普通战役中，很少能见到的外交斡旋、政治阴谋、伦理冲突及理性的计算——比如自保还是牺牲、救人还是害人、吃人还是被吃——这样的事件往往会在围城史的叙述中得到体现。

与西方战役史相比，

中国战役史研究对围城的叙述着墨不多

郭建龙表示，他写的《汴京之围》与《隳三都》之间的共同点要比差异大得多，因为这两本书都在填补中国历史书写的空白之处。在叙事史方面，中国历史写作一直做得并不够好。在西方，从希罗多德开始一直就有叙事史的传统。《伯罗奔尼撒战役史》就将雅典出征西西里全军覆没的细节展现得非常好。

《汴京之围》，郭建龙著，天喜文化|天地出版社2019年7月版

中国历史上的大部分战争都很难被还原出来。虽然司马迁描写楚霸***写得非常激动人心，但司马迁对于战役的描写得还是过于简略。穆斯林世界对战役史的书写也是非常具体的。比如，《世界征服者史》写了蒙古人***次西征时，蒙古人打到中亚地区一个叫苦盏的地方。这本书写了苦盏的守军是怎么抵挡以及如何出逃的细节。一个守军坐着一艘船顺着锡尔河往下游走，蒙古人拉着铁链子要拦截他，他便斩断铁链一直继承往下游逃。在快到咸海边上时，他弃船逃走。在他上岸之后，他依然被两个蒙古人追杀。他拿出来箭对蒙古人说，“我只剩两支箭了，这两支箭正好对付你们两个。你们看着办。”于是，蒙古人就把他放走了。这本书不光写了围城和战争的具体过程，还写了许多人物的性格。这恰恰是中国战役史中所缺乏的。

另外，郭建龙还表示，当代的一些大众历史读物是有问题的。首先，它们史观陈旧，这跟大家所受的教育有关。其次，它们缺乏细节描写，却特殊注意“钩心斗角”。许多史书都会描写***侯将相是如何勾心斗角的。但实际上，任何一个时期的历史，除了***侯将相的勾心斗角外，还应该包括出那个时期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军事等各方面的情况。

再者，详细到战役史上，中国书写兵法的史书常常是“《孙子兵法》式的”——喜欢从更大层次或战略上考虑问题，却缺乏战术层面的考量。比如，今天大家都可以通过史书还原罗马军团的方阵、并知道罗马军团的方阵是怎么打仗的；我们也可以知道马其顿的长矛兵是怎么用长矛的。但在中国，我们很难还原历史上的战役。中国的兵书只会告诉读者一些“兵者诡道”，但不会告诉读者详细是怎么排兵布阵的。这些排兵布阵的技术只在军队系统内部流传，被写进史书的机会很少。在***朝灭亡的时候，随着军队系统的灭亡，这些排兵布阵的方式就很难被流传下来。所以，做这方面的研究是很有必要的。

为何中国战役史中对围城史的叙述不多？

周思成问，围城史在中国古代战役史的书写中，为何没有很高的地位？这是不是与中国古人不太重视攻城、要伐谋伐交的军事观念有关？这是否与中国古人比较轻蔑技术的倾向有关？

罗新表示，缺少历史资料的问题是客观存在的。其实，除了攻城外，野战的史料也很少。大家也很难找到关于军队练习方式的记载。中国史料有一个特点，它们会在某个详细的重大事件上——比如玉璧之战，玉璧之战就是一次围城之战——写得很细致。与玉璧之战相近发生的颍川围城，还有附近的蔡州围城也被记载得很具体。所以，不是中国古人不记载围城战，而是在整体上，围城史并不在历史叙述中占据很高的分量。

许多写书的人并没有参与打仗，写战事报告的人也没有参与打仗。详细参与打仗的人知道很多战役的细节，但是他们不会将这些细节记载下来。需要记录下来重要的信息是双方的伤亡状况。就这样，关于战役的史料就这样形成了。如今大家对“史料的不均衡分配”很不满足，其实古代读书人对此并不在意——他们会觉得，为什么要知道那么多战役细节，杀人的事有什么好说的。

但今天大家开始注意这个问题了。中国古代不仅在军事技术方面记载得少，其他技术也一样——当时的运输条件、道路设施和驿站都只有简短的几句话。因此，大家都不知道古代中国人是怎么行军的。常常有人吹嘘中国古代的攻城技术好，但大家也不知道被围城的城墙详细有多高、多厚，墙体是用什么东西建的。这都反映出中国史料的基本特征。

郭建龙提到，李硕写过一本《南北战役三百年》。李硕认为，中国古代的军事战术，比如如何布阵、如何行军都是有传承的，却没有文字记载。由于没有连续的文字记载，每一个朝代都有自己的传统。等到一个朝代灭亡之后，这个朝代的军事传统就会慢慢消失，新的朝代会重新建立一套传统。所以，这个传统不是一个一直向上发展的迭代关系，而是走向***之后衰落，在衰落之后到下一代再重新积累的过程。

《南北战役三百年》，李硕著，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1月版

对此，罗新表示不赞成。古代的音乐主要集中于***，因此，当***朝灭亡或者发生重大变故时，某些音乐就消失了，比如，汉魏雅乐、汉晋雅乐就在历史中消失了。但军队不一样。军事技术是一个在日常生活中一直被需要的技术。军队里的***工匠在所有的军队里都会被抢着要。所以，军事技术是不会随着***朝灭亡而消失的。军事技术会有新的发展，新的军事技术的发展会导致旧的军事技术逐渐衰落，这是自然现象。

汉化导致了金朝军队战斗力的下降？

李鸣飞问道，周思成在书里讲，金朝军队战斗力的下降与金朝汉化有关。但是，汉化就一定导致了金朝的军事力量下降吗？

郭建龙认为，在游牧民族建立***朝的初期，他们采用的是“财政劫掠制”。这种制度使得征召士兵的成本特殊低，因为在他们攻下城市后会进行掠劫。所谓的汉化是指该游牧***朝的财政系统从军事劫掠制转型到正规的财政制度。因为游牧***朝的地盘无法无限制地扩张，士兵们不能只靠这种军事劫掠来供养。这时，政权必须要有其他的财源来供养士兵。

因此，游牧***朝会分地，或建立正规的财政体系，让农夫交税。但是，这两种方式假如实行得不好，该***朝的军事战斗力就会下降。而且，民间可抽取的财富量是有限的。假如统治者仍旧不满意，就会吸干民间经济。这也是游牧民族政权转型***困难的时候。金朝也碰到了类似的问题。

李鸣飞还问，金朝迁都有很大争议。首都南迁确实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后果，让金朝的财政变得特殊困难。很多人随着首都被迁到南边，但金朝的财政完全不能支持这些人的口粮和军队的装备。金朝的北部几乎拱手让了出去。所以，金朝的力量被腰斩性地减弱了，这也导致了金朝的灭亡。

周思成想起马基雅维利在《君主论》里说，一个君主专制***和封建***或由联邦组成的***不一样的地方是，君主专制的***比较难征服。但是，一旦一个君主专制***被征服了——统治者被抓住了或其家族被灭绝了，那后续的统治会变得很轻易。因为这个***已经没有“头脑”了。征服诸侯林立的封建***是很轻易的，因为这些诸侯国之间很轻易出现内奸。但是，被征服的封建***是很难被统治的。北宋的两个君主成为了俘虏，由于没有大脑，其他地方有再多的力量，都再无法被调集起来进行抵挡。因此，在传统的观念里，君主是不能冒险的。

另一方面，假如一个***朝容易地把都城迁到别的地方，那就要重新调整战略资源和地缘格局。迁都这件事总是很亏的。苏轼曾说，迁都就像是败家子赌博，输到什么都没有了，只好把家底给卖了，这是很有道理的。

金朝的发祥地在辽东。在金朝迁都中都之后，金朝经济和军事实力来源于河北和山东，大量的女真军户所需要的各种物资都依赖这两个地方的输入。在北宋丢掉了汴梁后，宋朝可以偏守南方，因为江南的各种资源可以支撑北宋。金朝丢掉了河北、山东、山西后，把国都迁到河南。河南的资源无法支撑金朝和蒙古之间进行长期战役。从今天的视角来看，迁都是吃亏的。但金宣宗不喜欢冒险，他是不会像宋真宗那样去为国守边的。在当时情况下，金朝只有迁都这一个选择。

金宣宗

郭建龙认为，金国迁都可能和游牧民族的性格有关。游牧民族的机动性要比汉人更高。另外，这与中国的地理也有关系。安史之乱时的情况其实和北宋有着很大的相似性。唐玄宗跑到成都去了，后来才慢慢地将叛军镇压下去。北宋没有选择迁都，从北方来的军事力量就把北宋给灭亡了。金朝的不幸在于，它的南边还有一个南宋。

假如来自北方的军队能同时占领山西和河北，那就可以完全占领中国北方。假如只占领河北，没有占领山西，那山西还能拿到江南的富余粮食，这时南方军队还是可以把北方军队打回去的。所以，在安史之乱中，让李光弼守住太原是非常要害的一步。安禄山没能占据山西，他所占领的河北是不稳固的。北宋的局面不一样，金国打过来时两路并进，山西一路，河北一路。在金国第二次进军时，整个山西都被打下来了，这意味着整个北方都不再属于宋朝，迁都是***好的结局。对于金朝来说，山西被蒙古占据了，假如还想继承存活下去，就必须迁都到江南。

李鸣飞问道，当时蒙古打金朝汴京时兵分三路，西边一路从陕西一直往南走到汉中，再从汉中绕到河南平原。为什么蒙古人要走这么长一条路？这会比从长安往东打开封要轻易一些吗？

罗新认为，蒙古人向南经过武川到南阳，从南阳再往西、往东或往北都会很轻松。再不济的话，从长安直接往东，过崤山、潼关、函谷关也不难。但是，这些不难的地方恰恰是金朝花了***多心思防守的地方，所以蒙古人不愿意这样走。蒙古人喜欢出其不意地绕路。绕路对蒙古军队来不难，因为他们都是轻骑兵——在高山、大谷中行军说有优势。

罗新还提到，在汴京被攻占以后，两个皇帝被抓走了，北宋就“灭亡”了。“灭亡”这个词要用得慎重——宋朝不仅没有灭亡，还延续了很久。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在遭遇那么强盛敌人的侵略后，宋朝还能发展到非常高的水准，这在中国历史上是没有过的事情。***后，宋朝亡在它撞上了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在这个时期里，几乎没有谁能扛得过去。

所有古代***都是复合型的经济，没有哪个***是纯游牧***或者纯农业***。一个***内部一定有多种经济、生产方式、文化、语言、族群。只不过，我们要看它们之间是如何配置的。宋金之间的战役没有那么多的必然。宋朝丢了北方以后，其可依托的经济多样性大大下降。没有北方生产方式的依托，宋朝的骑兵就不行了。这是为什么宋在对金作战时，始终处于守势并且还老吃亏的原因。

金朝在跟蒙古作战的过程当中，金朝也出现了悲惨的局面。这也是因为金朝丢掉了其原先的复合型***结构。在野狐岭之战之后，金朝失去了对临近草原地区的控制，军马开始变得紧张。其次，金朝经济也不行了，华北的粮食产量无法与南方相比。所以，金朝的失败是很轻易被理解的。面对世界史上发展到极盛时期的游牧轻骑兵部队，金朝还能撑那么久，这是可歌可泣的。因为这显示出人生命的力量，展示出生命的光辉，这也是为什么大家要从金朝的角度呈现其失败的原因。

嘉宾 | 罗新、周思成、郭建龙、李鸣飞

整理 | 徐悦东

编辑｜张婷

校对｜陈荻雁

来源：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