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成语大全时间:2022-11-11 01:22作者:未知编辑:猜谜语
时值仲夏,连着数日不曾下雨,今日又是个艳阳天,长安城里一丝风也无。
国丧适逢这种天气,着实愁人。
太极宫太极殿,庭中墁地的莲花砖晒得滚烫,简直能把肉烫熟。
殿前阶下乌压压立着一大片白衣素冠的臣僚,在礼官的号令下齐声嚎哭。
他们哭一阵停一阵,哭声的间隙,庭中大青槐上的蝉叫得声嘶力竭,像是要和哭丧的人群比比谁更聒噪。
臣子在阶下哭,后妃、***公和宗室在堂上哭。
朝也哭,夕也哭,从日出哭到日落,已经哭了整整三日,哭得大行皇帝尉迟越本人脑壳疼。
尉迟越在灵堂上飘着,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尸身,初时十分诡异,看了三天也就麻木了。
这么酷热的天气,纵使尸床下置的冰换得勤,尸身也起了变化,还有股莫可名状的气味静静弥漫。
十二只香炉同时点着降真、龙涎、沉水和白檀,也遮不住这股气味。
尉迟越已经明白,自己是没法返生了,再怎么不甘心也无力回天。
然而他还是不甘心。
他御极不过六年,才满三十岁,正是春秋鼎盛之时。
河未清,海未晏,西北边患未平,关中又发大水……
朝政交到他手上时漏得像个筛子,他夙兴夜寐,宵衣旰食,东拆西补,总算有了点起色,结果连着两晚通宵理政,一倒头就没能再起来。
大约连祖宗都怪他,故而他死了三日也没派个人来接引,放任他绕着自己的尸首飘了三天。
尉迟越正想得出神,大敛礼开始了。太祝诵读完祝文,新帝在礼官引导下再拜踊哭。
虽然规矩没什么大错,但新帝不过总角之年,还不知何谓生死,稚嫩的小脸上满是懵懂。
新帝生母身份低微,尉迟越崩得忽然,也没来得及托孤,权柄八成要落到太后的手上。
想到此处,他皱了皱眉,望向跪坐于尸床西侧的太后——他曾经的正宫皇后沈氏。
沈氏坐姿端庄得体,纤细的腰肢到脊背直得像根弦。
她依制穿着青缣衣裳,钗钿全无,浓云般的青丝用素银簪子绾起,从头到脚一丝不苟、无懈可击。
饶是尉迟越一直不怎么待见正妻,也不得不承认,沈氏生得极美,便是此刻粉黛未施,脸色有些苍白,也依旧光艳照人,当得起一句“皎若太阳升朝霞”。
只是人一旦无趣,再惊人的美貌也变得没滋没味,犹如一尊金镶玉雕,美则美矣,没有活气。
沈氏恰到好处的哀戚也像是雕在脸上的,尉迟越足足观察了三天,她这张脸压根就没变过。
礼官叫哭,她就微微垂下头,用袖子掩住脸干哭两声,一抬头又是那副神情,简直比他尸床下的冰块还冷。
礼官公布“奉大行皇帝于梓宫”,便有内臣小心翼翼地把大行皇帝的尸身抬进棺木中。
尉迟越瞥了眼沈氏,只见她神色如初,只是眼眶隐约有些泛红。
尉迟越心里很是不爽利。
他们究竟做了十二年结发夫妻,他都要入棺了,盖上棺盖便再也见不着了,她还是这般无动于衷,这女人的心肠莫非是铁铸的?
他忿然挪开了视线。
尉迟越的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了一圈,***后落在淑妃身上,心口开始隐隐作痛——这是他今生今世***宠爱的女子。
淑妃何婉蕙是他生母的外甥女,同他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只是她命途崎岖,蹉跎了数年,好轻易才入宫,没几年他又死了。
他死得忽然,之前又忙于朝政,说起来是椒房独宠,真正能陪她的时间不多,更是没能给她留下一儿半女傍身,甚至没来得及晋封她为贵妃。
尉迟越黯然地望着何婉蕙,只见她削薄的肩头剧烈颤抖,几次哭得差点背过气去,多亏旁边的人扶住她。
何婉蕙从小就娇气,爱哭,没事也要伤春悲秋哭一哭,眼下他死了,太皇太后郭氏闻知消息一病不起。
她在这宫里孤苦无依,大约要终日以泪洗面,不知有多可怜。
他瞟了眼端庄重肃的沈太后,暗暗叹息,没了他的庇护,也不知道沈氏会不会欺负她。
恰在这时,何婉蕙抬起头来。
尉迟越凝望着心爱的女子,只见那双美丽的杏眼又红又肿,小脸却像被雨打得脱了色的海棠花瓣。
尉迟越心口宛如针扎,这辈子除了江山社稷之外,他***放不下的就是何婉蕙了。
他情不自禁地飘到心上人跟前,明知触碰不到她,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想像从前一样替她拭泪。
然而没等手指“碰”到她的脸颊,何婉蕙突然“腾”地站起身来,径直从一脸愕然的尉迟越身体中穿了过去,身手矫健浑然不似饿了三天的人。
何婉蕙莲步轻移,身姿如弱柳扶风,脚下却很是不慢。
没等旁人回过神来,她已经扑到了大行皇帝的棺柩前,拦着不让盖棺盖,一边拍打着棺沿,嘶声哭喊道:“陛下,你好狠的心!你怎么能丢下妾一个人在这世上!陛下……求求你把妾带走吧!”
尉迟越心里五味杂陈。
以他打小受的教养来看,阿蕙的举止有失体面,不过她一向至情至性、不拘俗礼,他喜爱的不正是她这份赤子之心么?
再说她哀毁过礼,说到底也是因为对他痴心一片,想到这里,尉迟越忍不住原谅了她的失礼。
不过何太妃得到了大行皇帝魂魄的谅解,旁人却有些为难。
尤其是那八个举着金丝楠木棺盖的大臣,盖又不能盖,撂又撂不下,憋得脸膛紫胀,目疵欲裂,眼瞅着要给大行皇帝陪葬,真真苦不堪言。
就在这时,沈太后开口了:“来人,扶太妃去偏殿歇息。”
她的声音听起来沙哑又疲劳,甚至还有几分虚弱。
尉迟越不禁一怔,再仔细一看,只见她眼下有明显的青影,眼睛里也密布着血丝,显然没怎么睡觉。
一种说不清的涩意擦过尉迟越的心头。
未及细究,那边又传来何婉蕙撕心裂肺的哭声,叫人恻然:“你们别拦着我,就让我跟着陛下一起去罢!陛下……你丢下阿蕙一个人,叫我怎么活呐!”
她一行哭一行挣扎,死死扒着棺沿不肯放手。
谁都知道何婉蕙宠冠六宫,宫人们到底不敢使力拉她,只能巴巴地看向沈太后。
沈宜秋缓缓地站起身,走到棺木前,看了眼悄悄躺在棺木中的大行皇帝,眼底露出一抹淡淡的讽意。
她掸了掸衣襟,居高临下地看着何婉蕙:“太妃请起罢,你对大行皇帝一片忠心,着实令本宫感佩,只不过本朝并无嫔妾殉葬的礼俗,大行皇帝走得又匆忙,也没留下只言片语,本宫做不了这个主。不过……若是太妃执意要陪着大行皇帝去……”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轻轻按着心口,一脸诚挚:“本宫也不忍拂了你的心意。”
何婉蕙连哭都忘了,脸色随着她的话一点点灰败下来。
尉迟越看在眼里,不由心生怜惜。
他自然知道何婉蕙并非真想跟他下黄泉,这不过就是一说,当不得真,就如他情到浓时也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难不成他就乐意和她做一对死鸳鸯?自然不是。他恨不得千秋万代,再做个几百年皇帝。
所以沈氏揪着阿蕙一句话不放,纯粹是无理取闹,有意刻薄她。
宫里的个个都是人精,一听沈太后这意思,是全然不给太妃存脸面了,他们便也没了顾忌。
几个宫人一拥而上,连拖带拽地把何婉蕙“搀扶”到一边。
尉迟越看着宫人们狗仗人势,七手八脚地把何婉蕙拖开,既心酸又愤慨。
可怜他尸骨未寒,沈氏就挤兑他宠妾,可见这女人一点夫妻情分都不顾念,真叫人心寒齿冷!
尉迟越想到此处,不禁狠狠地瞪了沈宜秋一眼。
可惜沈宜秋毫无知觉,还往前逼近了一步:“太妃决定了么?”
何婉蕙打起了冷战,紧咬着牙关不作声,怨忿不觉从眼中流露出来。
她自入宫便专宠,以前风光,如今就成了众矢之的,沈氏一向和她不对付,眼下没了皇帝庇护,难保不会秋后算账。
今日闹这一出实属无奈之举,为的就是让朝臣们做个见证,往后就算沈氏想对她不利,为了自己的贤名也得掂量掂量。
谁知她还是算错了,这毒妇压根不要脸!
灵堂里鸦雀无声,坐在对面的一干股肱之臣面面相觑,却不敢置喙,因为这几日他们见识了沈太后的手段。
皇帝年纪轻轻暴毙于书斋中,知情的几个重臣吵得不可开交,却是年轻的皇后拍板,先以宫宴为由将尉迟越的两个兄弟召进宫中软禁,再迅速控制住北衙六军,保障宫禁安全,同时立即下令向西北边境增派五万兵力,以防吐蕃人趁火打劫。
做完这些,她才将皇帝的讣告发往天下诸州,扶年幼的太子登基,让一场可能的风暴消弭于无形。
不过这些事尉迟越一无所知。
他不能离开自己的尸身五步以外,不知道他眼中规行矩步的无趣皇后背着他杀伐果决,只当太子能平稳登基都是宰辅们的功劳,加上祖宗在天有灵。
何婉蕙自然也不知道,否则借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胁迫沈太后。
眼下沈太后步步紧逼,何婉蕙骑虎难下,只得耍赖把眼一闭,身体一软,假装晕了过去。
沈宜秋挑了挑眉,面无表情地让宫人把她抬到寝殿里去。
她对逼死尉迟越的心肝宝贝毫无爱好,方才只是给她个教训。
不过她倒是不介意让何婉蕙去给尉迟越守灵,成全他们至死不渝的深情,自己也图个眼里耳边清净。
何婉蕙被抬了出去,众人佯装无事发生,棺盖终于“轰”地落下。
随着棺钉一寸寸地敲进去,尉迟越突然若有所感,仿佛人世间的羁绊和牵挂逐渐变成了水月镜花。
***后一根钉子敲进棺木中,他幡然醒悟,人世间的事已与他无关了。
他转过身,原本是太极殿正门的地方变成了一片耀目的白光,光里隐约能看见山川河流。
尉迟越仿佛生来知道怎么做,自然而然地朝那片明光走去。
就在一只脚踏进光里的时候,他突然闻声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紧接是此起彼伏的惊呼。
尉迟越蓦地回头,只见太后沈氏倒在地上,额角一个铜钱大小的血洞,正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衬着她新雪般的肤色,红得触目惊心。
一个黄门扯着尖利的嗓子,带着哭腔叫道:“太后……太后追随大行皇帝去了!”
尉迟越心中巨震,情不自禁地收回脚,待他回过神来,那片光已经变成了一个黑色的漩涡,不由分说把他卷了进去。
失去意识前,他满脑子充斥着一个念头,沈氏为他殉情了?沈氏竟然为他殉情了!
沈宜秋回到了十五岁。
前一刻她还在尉迟越的灵堂上挤兑何淑妃,不防一个脚滑,额角磕在棺材角上。
她只觉一阵剧痛袭来,两眼一黑,便回到了沈家,她出阁前的闺房。
沈宜秋很快弄清晰自己的处境,此时是承光十一年,她尚未选为太子妃。
沈宜秋躺在床上,怔怔地瞪着帐顶上认识又生疏的小团花,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把她噎死。
她如履薄冰地熬了十年,好不轻易熬出头成了太后,眼看着就能大权在握,临到头竟因为脚滑前功尽弃!
莫不是尉迟越英年早逝不甘心,变了厉鬼来害她吧?
沈宜暗暗思忖,随即又觉不至于,他们结发十年,虽说相看两厌,也没什么深仇大恨。
何况他死后自己也算仁至义尽,不眠不休好几日,帮他把太子扶上了御座。
不过是挤兑他心肝两句,尉迟越还不至于如此小心眼。
沈宜秋思及太子,不由想到她本可以垂帘听政、坐拥江山,又是一阵胸闷气短,险些再死一次。
正懊恼着,只听门帘一阵轻响,她的婢女素娥绕过列女屏风,走到她床前禀道:“小娘子,海棠姊姊来传话,说老夫人请你过青槐院去。”
沈宜秋听说是祖母传唤,只得坐起身。
素娥把帐幔撩起,婢子们鱼贯而入。打水的,端盆的、捧衣的……十来个人一排站定,很是唬人。
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沈家究竟是钟鸣鼎食的世家,虽说只剩个空架子,百年世家的排场却不能丢。
祖母出身旧姓华族,看不惯时下浮薄风气,沈宜秋便挑了件樱桃花色方胜缬的半旧春衫,下着青碧罗裙,双鬟髻上插一对素金折股钗,别的钗钿一概全无。
梳洗停当,沈宜秋披上素纱披帛,带着两个婢子出了门。
青槐院是个两进院落,有两重厅堂,四周围以回廊。
沈老夫人所居寝堂面阔五间、进深九架,庑殿顶上铺着碧绿琉璃瓦,朱柱粉壁,檐牙高啄,十分宏丽。
此宅是沈宜秋高祖所建,据说单这几间屋便花费了二十万贯。
即便在宫中,这样侈丽的屋宇也不多见。
这个时辰,沈老夫人照例在西边耳室的小佛堂里诵经。
沈宜秋一进屋,一股夹杂着些许朽木气息的沉檀香扑面而来。
氤氲香雾中,沈老夫人一身绛紫色小团窠织锦衣裳,跪于佛龛前诵经。
沈老夫人在她出阁六年后亡故,如今乍见久违的亲人,想起前世的种种,沈宜秋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沈宜秋的父母在她四五岁上相继去世,她是在祖母膝下长大的。
沈老夫人为人严苛,又不喜沈宜秋母亲,对她也是恨屋及乌。
上辈子的沈宜秋不明白,总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出众,祖母就会对自己刮目相看。
然而她为沈家鞠躬尽瘁多年,到头来只换得祖母一句冷冷的“无用”。
沈老夫人听到动静,却并不回头,半阖双目,将一卷《华严经》诵完,方才叫婢女扶她起身。
她转过头打量了孙女眼,见她装束素淡雅洁,眉头略松:“七娘来了,坐罢。”
祖孙俩相对而坐,沈老夫人吩咐婢女煮茶的当儿,沈宜秋则悄悄地打量许久未见的祖母。
沈老夫人崔氏年逾花甲,大约是不苟言笑的缘故,显得比一般人年轻,只是内眼角下弯得越发厉害,仿佛猛禽的喙,给她冷峻的面容又添了几分刻深。
以前对上这双眼睛,沈宜秋总是情不自禁地发怵,不过今非昔比,她早已不是那仰人鼻息的小孤女,而曾经在她眼中无所不能的祖母,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平常老妇人罢了。
沈老夫人见孙女气定神闲,眼里没了往日的敬畏,不禁微微蹙眉:“不日便是上汜,皇后在曲江行宫设宴,你随我同去。”
张皇后在曲江池畔设宴,名为赏花,其实是为太子尉迟越选妃。
上辈子她就是在宴会上被皇后相中,不久后便选为太子正妃,嫁入东宫。
经历过一回,沈宜秋自是一清二楚。
她出身高门世族,家族却已式微,有门望,无实权,父亲还有个为国尽忠捐躯的好名声。
出身清贵,又没有势力,实在是上佳之选,皇后选中她一点也不奇怪。
只不过张皇后并非尉迟越生母,母子间不甚亲厚,尉迟越对嫡母心存芥蒂,自然也不待见皇后替他选的正妃。
重活一世,还要将老路再走一遍吗?
沈宜秋回想那十年的种种,从心底生出股倦意来。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提心吊胆地熬上十年,万一熬成太后又死了呢?
沈宜秋不禁打了个哆嗦,还是离尉迟越远点,没准还能寿终正寝。
她看了眼后墙的直棂窗,窗外花影摇曳,春光正好。
她突然生出种别样的希冀,一旦打定主意和尉迟越一别两宽,云也淡了,天也高了,阳光也更灿烂了。
沈老夫人见孙女心不在焉,索性把话挑明:“此次赴宴的不乏都中***贵媛,你须得谨言慎行,切勿堕了父祖的声名。”
沈宜秋低下头:“孙女谨记祖母教诲。”嘴角却不由一撇。
她大伯成日斗鸡走狗、放鹰游猎,二伯养了十八房小妾,舞女乐伎更是数不过来。
余下那些叔伯堂兄弟们一个个***成性、不学无术。
沈老夫人拿这些不肖子孙没辙,却来为难她一个刚及笄的小女子,真是好生没意思。
沈宜秋心里如此想,面上却不显,这些年她在宫中与尉迟越打交道,***擅长的就是阳奉阴违。
沈老夫人刚愎自用,根本听不进劝,若是明火执仗地违拗她,一座孝道的大山压下来,沈宜秋便毫无招架之力。
不过要逃避花宴,法子却有不少。
沈老夫人见孙女仍是往日那娴静驯顺的模样,方才缓颊道:“规矩不能错,不过也无须太板正,衣饰也可略鲜亮些,总要有些少年人的鲜活气方好。”
说罢她向婢女海棠使了个眼色,海棠转身进了内室,不一会儿捧了个金银平脱、嵌螺钿的紫檀木匣子来。
沈老夫人把接过匣子,打开搁在身前几案上。只见大光明织锦垫子上摆着一对女仙纹金插梳,并一对缠枝石榴花树金钗。
沈老夫人轻抚了一下匣中的钗子,眉目柔和了一瞬:“这是我当年的嫁妆,款式早已过时了,你拿去,着人重新打个时新花样,觐见中宫妆扮不可太素净。”
沈宜秋拜辞:“这是祖母心爱之物,孙女不敢受。”
沈老夫人嗤笑声:“给你就收着罢,不过一些死物,你是沈家女儿,切莫学那些鼠目寸光的小户女子。”
沈宜秋目光闪烁,这“鼠目寸光的小户女子”无疑是指她母亲。
她的母亲邵氏出身寒门,沈老夫人大约是觉得自家***血脉叫她玷污了,三不五时就要耳提面命一番,以免孙女血脉里的穷酸气作祟。
既然祖母如此说,沈宜秋也就不再推辞,大大方方地收了下来。
交待完正事,沈老夫人照例有一番长篇大论的训示,要旨不外乎妇德、女则那些陈词滥调。
沈宜秋当年将祖母的话奉为圭臬,如今听来只觉陈腐可笑,只听了两句便开始走神。
她看着垂眉敛目,一脸歉恭,实则正饶有兴致地望着青砖地上的影子。
影子里有一双雀儿在打架,沈宜秋暗暗替那只落了下风的鼓劲助威。
沈老夫人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篇,两只鸟也分出了胜败,沈宜秋那只果然反败为胜,她顿觉心里一阵雀跃。
“你以为如何?”沈老夫人问道。
沈宜秋压根没闻声祖母问什么,不过此题只有一个正解。
她深深拜下,偷偷打了个呵欠:“孙女谨遵祖母教诲。”
沈老夫人满足地点点头:“我也乏了,你且回房去罢,别忘了我的话。”
出了青槐院,沈宜秋伸了伸跪得酸麻的腿脚,正要左拐往自己院子走,突然瞥见墙角有一片绣白蝶的浅葱色裙角。
她略一回想,便想起那是二房堂姊沈四娘的裙子。
这堂姊掐尖要强,自诩哪哪儿都出众,凡事都要和她比出个高低。
沈宜秋眼珠子一转,立即心生一计。
她轻咳两声,故意对婢女素娥道:“这回皇后娘娘设宴,定是打着替太子殿下选妃的主意,若是有幸选入东宫,看这府里还有谁敢刁难我 。”
素娥素来机灵,虽不明白主人用意,却也顺着附和:“是啊,往后四娘子、八娘子他们见了小娘子,还得跪下行礼呐!”
沈宜秋自得地笑了两声,随即又道:“这几日饮食上着紧些,莫要出了岔子,你去厨房叮嘱声,我一吃杏仁便满身起疹子,见不得风,误了大事便不好了。”
说完这番话,沈宜秋便带着素娥翩然离去。
真是一磕睡就有人送枕头,以她对沈四娘的了解,这花宴是肯定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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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长寿院书斋,尉迟越正望着窗前的丛竹发怔。
没几日就是上巳了,上辈子他初见沈氏,就是在曲江池畔的上巳花宴。
当时嫡母一眼相中沈宜秋,他却不喜她木讷呆板,回去后还郁闷了一场。
若不是重生前看见沈氏为他殉情,这辈子他一定不会娶她。
然而天意弄人,偏偏叫他看见了那一幕……
这几日只要一闭上眼,他眼前就是刺目的鲜血,还有沈宜秋那张惨白惨白的脸,像个百折不挠的债主,时刻提醒着他背上的情债。
尉迟越捏了捏眉心,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这女子为了他连命都不要,其情可悯,他姑且大度些,还是将太子妃之位给她吧,横竖上辈子也是她的,换个人倒也横生枝节。
权当行善积德,成全她一片痴心了。
打定了主意,压在尉迟越头的巨石总算移开了。
他悠然呷了一口茶汤,拿起案头一卷《水经注》,无奈地摇摇头,嘴角漾起一点笑意,真是没辙,谁叫他这么重情重义呢!
转眼到了上汜前一日。
沈宜秋用完朝食,着人搬了张竹榻到廊下茶花丛前,歪在榻上看棋谱。
不过半个时辰,便见婢女素娥提了个食盒过来。
来了,沈宜秋心道,放下手中书卷:“谁送来的?”
素娥走近了,压低声音道:“小娘子料得真准,是八娘子。”
沈宜秋弯了弯嘴角。
四房这个八堂妹生来缺根筋,性子又偏狭,一挑一个准。沈四娘不至于傻到自己动手,***适合的人选自然是八堂妹。
素娥将食盒搁在小几上,掀开盒盖,沈宜秋一瞧,是一碟樱桃毕罗。
毕罗馅儿味道又甜又重,混进少许杏仁霜也不明显。
这樱桃毕罗是衣冠家名食,也不知用了什么秘方,煮过的樱桃馅仍然色泽红艳,又带着鲜果的芬芳清甜,一枚便值一金。
沈宜秋上辈子贵为皇后,也因为太过***,不能敞开了吃个够。
也就是四房有钱,坑起姊妹来也这么下血本。
沈宜秋***好这一口,不由有些遗憾,酸溜溜地对素娥道:“啧,你倒是有口福。”
素娥从不和她见外,自得一笑:“谢小娘子赏。”
沈宜秋佯怒:“去去,别在我眼前吃,闹心。”
素娥笑着去分点心,她这几日已大致猜到了沈宜秋的意图,虽然不明白自家小娘子为何不愿嫁给太子,但并不多问。
整个贞顺院,只有她是沈宜秋从西北带来沈府的,主仆间的情分和默契非同一般。
她知道小娘子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待素娥离开后,沈宜秋从绣囊里掏出个小纸包,打开,挑出约莫一指甲盖的杏仁霜,倒进手边茶碗里,端起碗一饮而尽。
她自然不会碰那些下了药的樱桃毕罗,份量拿捏不好可是会死人的。
她只是想躲开尉迟越,并不想把命搭上。
服了杏仁霜,沈宜秋便安心躺着,吹着风等药效发作。
到了傍晚,她的身上果然发起痒来,零星几颗红疹开始冒头。
她一直等到用完夕食,街鼓敲了数十遍,城中坊门纷纷关闭,这才遣了个婢子去禀告祖母。
青槐院中,沈老夫人正在灯下理账,听闻孙女生病,气得将手中算畴往案上重重一拍,眉间川字顿时又深了几分,把那传话的小婢子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声。
待把来龙去脉问明白,沈老夫人冷笑一声,脸色阴沉得快要低下水来:“一个两个都不叫人省心。”
下人们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只有海棠大着胆子道:“不知七娘子如何了,奴婢去贞顺院看看?”
沈老夫人又是一声冷笑,随即道:“也罢,你去看一眼吧。”
过了会儿,海棠折返回来,向沈老夫人禀道:“七娘子脸上脖颈上都起了红疹,还发着热,身上烫得厉害。
“偏生坊门已关了,坊内又没个医馆,只能明日一早去请大夫,花宴恐怕去不成了。”
沈老夫人哂笑了一声:“倒是巧得很。”
海棠接着道:“奴婢仔细打听了,七娘子这两日没吃过什么不平常的东西。咱们这边也特意叮嘱过,这几日贞顺院的膳食都是小厨房送去的……”
沈老夫人掀了掀眼皮:“这么说,的确是出在那碟毕罗上了?”
海棠垂下头:“奴婢不敢胡说。”
“你不必这么小心。他们做得出这样的事,还怕人说?”沈老夫人搁下手中的青笔,接过婢女递来的湿帕子,揩了揩手,“不过八娘可没这个心眼子。”
海棠目光闪了闪,八娘子性子虽乖戾,但为人粗疏,在吃食里下药这种事,确实不像是她自己想出来的。
至于是谁出的主意,她心里早有预测,自然也瞒不过沈老夫人慧眼如炬。
果然,沈老夫人道:“被人当刀使的固然是蠢,二房那个也不见得智慧,至于真正智慧的那一个……”
沈老夫人讥嘲地勾了勾嘴角:“粪土之墙不可圬,有其母必有其女。我亲自教养了这些年,到底还是不成器的。她的婚事我也不插手了,让她那能吏阿舅筹谋去吧。”
又吩咐道:“你去叫三娘来一趟。”
海棠暗暗叹了一口气,四娘子挑唆八娘子,让她给七娘子下药,结果却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让长房捡了个漏。
都说长房的三娘子是根木头,如今看来,这位才是有大造化的。
第二日,沈宜秋醒来,得知祖母带了长房的三姊去赴花宴,不由松了一口气。
她这三姊满脑子的风花雪月,行事还有些不着调,按说不太适合入宫,但相对的也不轻易给家里招祸。
解决了***大一桩心事,沈宜秋顿觉一身轻松,又仗着生病,理直气壮没下床。
她靠在床上喝了碗加足杏干的酪浆,抹抹嘴又躺回去,心满足足地睡起了回笼觉。
曲江池,芙蓉园。
曲江一带地势高旷,绿树成荫,池畔遍栽垂柳,又有大片杏林,此时正是杏花满枝的时节,一片片如层云,如新雪。
楼台馆舍错落点缀于其中,仿佛笼罩着轻烟薄雾,恍然不似人间。
沈宜秋窝在温暖的被窝里,舒服地睡着回笼觉的时候,尉迟越正在曲江池畔吹冷风。
这一年开春晚,三月初仍然乍暖还寒,尉迟越站在齐云楼上,凭靠着朱栏,远望池畔穿红着绿、绮罗满身的都人士、君子女。
齐云楼是整个曲江池芙蓉园行宫***高的地方,尉迟越算是体会到了何为高处不胜寒。
他早晨也不知是怎么了,鬼使神差挑了这身越罗衣服来穿,紫色春衫鲜亮轻薄,当风而立确实风度翩然,只可惜新衣裳飘逸有余,厚实不足,实在不能抵御这料峭的春寒。
一阵风吹来,尉迟越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在这风里站了快半个时辰了,竟还不见沈宜秋露面。
上辈子她是什么时候到的,又是随哪位长辈同来?
尉迟越冥思苦想,却是毫无印象,只能盲目地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
今日张皇后设寻芳宴,池畔结了许多锦庐供贵家女眷休憩。
皇后喜欢热闹,各色织锦画障把那曲江行宫装点得姹紫嫣红,好不绚烂。
尉迟越对嫡母的眼光不好置喙,但在这种环境里找人,是极考验目力的一件差事。
何况那些女子不是用幂篱遮着脸,就是戴着帷帽,虽说纱縠一个比个轻薄,可也进一步增添了辨认难度。
尉迟越突然意识到,自己虽然和沈宜秋做了十二年夫妻,目光却极少在妻子身上停驻,自表妹何婉惠进宫后,他们夫妻更是有名无实,以至于他连妻子的长短肥瘦都记不太清晰,遑论从百八十个穿着妆扮差不多的年轻女郎中认出她来。
尉迟越等得烦躁,屈起指节敲了敲阑干上的莲花柱头,想转身回阁中,又有些不甘心。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竟会望眼欲穿地等沈氏。
在他的熟悉中,沈氏是不用等的,从嫁给他***天开始,她就一直在那里,犹如一件司空见惯的摆设。
他还是太子时,她总在长春院,后来他登基了,她就挪到了凤仪宫,总而言之随时待命,从没有想见却见不着的时候——当然他没事也不会想见她就是了。
这么一想,尉迟越生出些许惭愧,这十年来,沈氏不知在等待中度过了多长个日日夜夜,又有多长次在失望中守着孤灯寒衾入眠……
实在是可怜!尉迟越叹了一口气,姑且再等她一会儿吧。
正想到此处,却见张皇后身边的内侍冯某急步向他走来,是奉皇后之命来请他去春晖殿。
尉迟越这才回想起来,上辈子初见沈宜秋好像就是在春晖殿。
他一边绞尽脑汁回想上辈子他们初见时的情形,一边不自觉地加快脚步,一路分花拂柳,不一会儿便到了春晖殿。
殿中乌压压的都是人。
除了张皇后、尉迟越的生母郭贤妃,还有几个高位妃嫔和一群尚未婚嫁的皇子、公主,此外还有几个看着有些面善的老夫人,下首坐着七八个头戴帷帽的少女。
本朝风气开放,男女大防只存在于腐儒的理想中,盲婚哑嫁更是罕有之事,皇子和公主也不例外。
在座这些少女便是经过张皇后的初选,家世和人材都适合的太子妃人选了。
尉迟越不动声色地往堂中一扫,发现其中一个身着绛红色寿字纹锦衣的老夫人生得与沈宜秋有几分相似,不由望了一眼她身边的少女。
那少女隔着轻纱,好像察觉到他的目光,害羞地垂下头来,虽然隔着帷帽看不清神情,但那娇怯之态显露无疑。
尉迟越心头一跳,像是被纤纤素手拨弄了一下,泛起一阵涟漪。
原来沈氏竟是对他一见钟情!难怪后来发展到情根深种、生死相随!
上辈子他未曾留意,如今一看,原来处处都是蛛丝马迹!
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好盯着人家一个小娘子看个不停,只能收回心神,昂首阔步地走进堂中,向张皇后、郭贤妃行了礼,在嫡母身边落座。
张皇后笑道:“今日在座的都是亲眷。”
说罢向他介绍,这是某家的夫人,幼时还曾抱过你,这是某家妹妹,小时候常进宫玩的……尉迟越一一见礼。
张皇后又指着那着绛红襦衫的老夫人道:“还记得沈老夫人么?”
尉迟越心道果然,这老夫人果然是沈氏的祖母,那她身边这个自然就是沈氏了。
张皇后见他多看了沈家小娘子两眼,不由笑道:“论起来你该叫一声表姑祖母呢,真是一家人不熟悉一家人了。”
本朝建国近两百年,世家大族就那么几个,彼此间盘根错节,认真算起来,和尉迟氏都能扯出点关系。
沈宜秋也能算他一表三千里的表妹,只不过比起正经姨表妹何婉惠,亲疏不可同日而语。
既然太子妃还得沈氏来做,尉迟越对待沈老夫人也比旁人更郑重些,上前揖道:“三郎见过表姑祖母。”
沈老夫人忙避让:“这如何敢当,太子殿下折煞老身了!”
张皇后又指沈老夫人身边的少女:“那是你沈家阿妹。”
少女袅袅娜娜地行礼:“小女子见过太子殿下。”声音甜得起腻,像在蜜糖里浸过似的。
尉迟越怔了怔,那声音与他记忆中的好像有些出入。
沈氏说话声调平板,虽然嗓音悦耳,但着实称不上婉转多情,甚至有几分生硬,听着跟朝会上奏似的。
看来是他上辈子万事不关心,自然也没有察觉妻子的妩媚多情。
尉迟越这么一想便释然了。
在场众人俱都见过礼,张皇后看了一眼在场的年轻人:“你们兄弟姊妹幼时素日一起玩闹的,长大了倒生分了。”
德妃一向唯皇后马首是瞻,立即心领神会:“阿姊说得很是,都是亲眷,合该多走动,认认亲,不然闹得自家兄弟姊妹当面不识,岂不是要闹笑话。”
张皇后满足地颔首,沈老夫人等女眷便也从善如流,吩咐家中小辈摘下帷帽“认亲”。
少女们究竟脸嫩,都有些迟疑。
尉迟越早等着这一刻,不由看向沈老夫人身边的少女。
那少女扭扭捏捏地磨蹭了一会儿,这才慢慢摘下帷帽,露出一张羞得通红的芙蓉面。
尉迟越一时间竟有些近乡情怯,下意识移开了目光。
不一会儿他心头微痒,目光又飘了回来。
偏巧沈氏也在偷眼觑他,两人目光一触,尉迟越忙又挪开了视线。
没想到沈氏素日一本正经,也有这般小女儿娇态,对他的恋慕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尉迟越握拳轻咳了一声,故作正经地板起面孔,挺直腰板。
大庭广众的,沈氏竟公然与他眉来眼去,纵然他们是夫妻,也着实不成体统!
虽是这么想,尉迟越的嘴角却是情不自禁地往上扬。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张皇后的声音:“若是我没记错,沈家三娘子是四月里生的吧?”
沈家三娘子?尉迟越的笑意僵在嘴角,他记得沈氏好像行七?
他定睛一瞧,仿佛被人兜头泼了盆凉水,心里顿时一凉。
他认错人了!那压根不是沈宜秋!
第4章 选妃
尉迟越打眼一瞧,这才发现沈宜秋这三姊与她生得并不怎么相似,甚至都看不出是一家人。
沈宜秋生得明艳昳丽,下颌微尖,一双凤目青白分明,不笑时略显凌厉。
而这沈三娘却生着张一团和气的圆脸,跟白面团似的,也不知方才是怎么认错人的。
沈氏为何没来?
尉迟越不禁蹙眉,自重生以来,不管大事小情,都和上辈子如出一辙,没想到这件事上却陡然生变。
莫非沈氏出了什么事?
他想着沈宜秋,没察觉满屋子的小娘子都在偷偷打量他。
他们一早听说太子殿下龙章凤姿,俊美无俦,今日一见,比之传闻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尉迟氏素来以美貌著称,尉迟越的生母郭贤妃年轻时宠冠六宫,姿色自是不必说。
尉迟越天生会长,博采父母的优点,生得修眉俊眼,朱唇皓齿,多一分则失之刚硬,减一分又过于阴柔,不知费了造化多长功夫,才造出这恰如其分的英挺和俊美。
尤其是那双比常人深邃些的眼睛,看过来时真叫人面红耳热。
尉迟越的芯子已近而立之年,又实打实地当过几年皇帝,举手投足间的气度又不是少年储君可比。
别人还算好,沈三娘素日养在深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几乎从未见过外男,受到的冲击又不是旁人可比,看得两眼都发直了。
沈老夫人瞥见孙女失魂落魄的模样,忍不住掩口闷闷地咳了一声。
沈三娘这才如梦初醒地收回目光,怯怯地低下头,双手不住搓着腰间佩的香囊,怀春之态尽显。
张皇后等人看在眼里,心里沉吟,面上却是滴水不漏。
“认亲”既毕,张皇后和众妃嫔各有赏赐,接着皇后便吩咐宫人设席开宴。
尉迟越记挂着沈宜秋,很是心不在焉,也没心思去看别家小娘子生得是圆是扁。
他耐着性子看了一曲歌舞,饮了两杯酒,便寻了个由头离了席。
夕阳西斜,酒阑席散,众女眷纷纷趁着坊门还未关闭打道回府。
张皇后也领着众皇子公主和妃嫔,带着随从,浩浩荡荡的一大队人马,沿着专门筑造的驰道回蓬莱宫。
尉迟越并未径直回东宫,而是同皇后、郭贤妃一起回了蓬莱宫。
今日张皇后借着花宴替太子选妃,母子自然要商量一番。
回到蓬莱宫的寝殿,张皇后命宫人摆上夕食,特地请了郭贤妃来一起相商。
张皇后虽然不怎么看得上郭氏,但她究竟是太子生母,尉迟越娶媳妇,于情于理也该问问她的意见。
郭贤妃的意见很是不小。
张皇后道:“依我看,曹侍郎家的五娘子很是端淑娴雅,生得也是花容月貌。”
郭贤妃秀眉微蹙:“阿姊说得很是,只不过妾见那女郎头生得不甚圆,额又窄,恐怕不是富贵之相。”
张皇后有些不悦,耐着性子问尉迟越:“庾尚书的女孙十七娘如何?我看她应对得体,是个兰心蕙质的好孩子。”
尉迟越尚且来不及说什么,郭贤妃又欲言又止:“阿姊看着好,自然是好的,那庾小娘子的人才没得说,只是……妾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
张皇后睨她一眼:“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郭贤妃福了福,怯怯地道:“依妾之见,这小娘子肩小背薄,腰又太细,似非多子多福之相……”
张皇后又说了几个她看着好的,郭贤妃总能挑出些不足,这个两颧太高,中年运势不佳,那个手脚太大,不够文雅……
张皇后都快气笑了,不由高声:”那你说说,毕竟属意哪个?“
郭贤妃忙低下头,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但凭阿姊作主,妾不敢置喙。”
张皇后眼不见为净地转过头,对尉迟越道:“三郎你说,今日这些小娘子,哪个堪为东宫主母?若是实在选不出,便挑个头***圆的也成。”
郭贤妃臊得一张脸通红。
尉迟越见生母受如此奚落,不由有些不落忍。
但他明白皇后没什么坏心,只是出身将门,说话从来都是这么直来直往,与贤妃这种心思细腻、百转千回的,天生不怎么合得来。
不过当着儿子的面奚落母亲,张皇后也觉不太妥当,缓颊道:“说到底往后还是你们自己过日子,须得选个自己称心合意的。这事本该与你阿耶相商,只是……”
张皇后叹了口气,没往下说。
他们都心知肚明,皇帝醉心道术,成天梦想着平地飞升,一年中倒有大半年住在华清宫紫云观。
他平素对子女们不闻不问,当起了甩手掌柜,连太子娶妃这么大的事也全权交给嫡妻。
尉迟越见张皇后绝口不提沈三娘,知道嫡母对她不甚满足,不由感到意外。
上辈子他以为张皇后一眼相中沈宜秋是因为沈家有声望底蕴而无实权,威胁不到张家在朝中的地位,如今才知道张皇后会选择沈宜秋,看中的也不完全是家世。
想到上辈子嫡母临终前那番推心置腹的嘱咐,尉迟越五味杂陈,他先前一直对张皇后多有提防,却是他小人之心了。
尉迟越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兹事体大,儿臣不敢武断。”
张皇后颔首:“你可是属意沈三娘?那女郎当正妃怕是力有不逮,不过若是你喜欢,可以指她为侧妃。”
尉迟越连忙摇头:“儿臣并无此意。”
张皇后有些意外,挑挑眉道:“如此便罢了,沈家三娘这性子,的确不适合入宫。”
她瞥了眼低眉顺眼的郭贤妃:“你意下如何?”
郭贤妃出身小官宦之家,对沈家这样世代簪缨的门阀望而生畏,更不想找个世族媳妇,自然是连连点头:“那沈家小娘子唇短齿露,是出纳官不成……”
饶是尉迟越这亲儿子也有些听不下去。
张皇后打断她道:“听说沈家七娘子秀外慧中,气度不凡,可惜今日来的却是三娘。”
尉迟越本来有心打听一下沈宜秋缺席的缘故,正苦于找不到机会,一听嫡母这话,立即上杆子往上爬,佯装不经意地抚了抚下巴:“母后说的可是沈使君之女?”
“正是,”张皇后惋惜道,“沈三郎以弱冠之年高中进士科榜首,真真是风华绝代。沈夫人亦是气度高爽,颇有林下之风,可惜天妒英才,两人双双早逝……”
郭贤妃一听,这还了得,不禁瞪圆了眼睛,抚着胸口连道阿弥陀佛:“阿姊,这沈七娘怕不是个刑克六亲的命格罢!”
这话尉迟越上辈子听了不知多长遍,耳朵都快生茧子了,往日他总是敷衍过去,今日不知怎么竟觉格外刺耳。
不等张皇后开口,他便正色道:“娘娘慎言,刑克之说不过无稽之谈,沈使君抵御吐蕃,为国捐躯,是我大燕江山的功臣。
“沈家小娘子痛失双亲已是十分可怜,若再传出此等流言,叫她如何自处?”
张皇后欣慰道:“三郎此言甚是。”
尉迟越又旁敲侧击:“儿臣久闻沈使君之名,虎父无犬女,想来其女也有过人之处。”
郭贤妃不知儿子怎么对那沈七娘如此爱好盎然,急得暗自咬牙。
张皇后也纳罕,不过还是点点头:“有那样的父母,想来是个好孩子。”
她想了想道:“罢了,选妃之事也不急在这几日,既然没有满足的,不妨再看看。”
这话正中尉迟越的下怀,当务之急是尽快命人查清晰,沈宜秋到底为何缺席。
当晚回到东宫,尉迟越立即将两名***得力的亲卫叫来,这两名亲卫是一对贾姓双胞胎兄弟,一个行七,一个行八。
尉迟越绷着脸,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
贾七和贾八领了命,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贾八道:“太子殿下为何要去打探一个闺阁小娘子的消息?那沈七娘何许人?莫非与咱们殿下有什么首尾……”
贾七在弟弟脑门上重重弹了一下:“你是不是傻?我俩日日陪伴殿下左右,何时见他与什么小娘子有首尾?”
他摸了摸下巴,肃容道:“殿下行事自有他的道理,那小娘子必定干系重大,咱们切不可掉以轻心。”
第5章 争锋
贾七和贾八练习有素,不出半日便将沈七娘错过花宴的来龙去脉打探清晰,禀报给了尉迟越。
尉迟越一听,头顶的阴云立马消散,就知道沈宜秋那边定是出了什么意外。
他屈起手指敲了敲书案,既然知道她安然无恙,那便好办了,只需寻个合适的时机,撺掇皇后宣她入宫觐见,便可水到渠成。
上辈子她能得皇后青睐,这辈子自然也可以。
之后的事,他只需顺其自然便可。
打定主意,尉迟越勾了勾嘴角,一点也不心急。
横竖人就在沈府里好好待着,还能跑了她的不成?
这几日,沈宜秋过得比神仙还逍遥。
她生着病,沈老夫人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又着婢女送了两盒子药材来,叫她安心养病。
沈宜秋打开一看,都是灵芝、人参之类的珍贵药材,显然是出自祖母私库的珍藏。
她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这是对她的安抚之意。
沈老夫人是不打算重责那两个堂姊妹了。
果然,第二日,她便听说八娘子和四娘子双双染上了风寒,据说还挺重,少说得闭门静养十天半个月。
素娥很是为自家小娘子抱不平,趁着房中只有两人的当儿,忍不住埋怨:“老夫人也真偏心,这么大的过错竟然就轻轻饶过了……”
虽说这事是沈宜秋诱导的,但他们俩使坏坑害自家姊妹可不是叫人逼的。
老夫人毫不追究,实在有失公允。
沈宜秋只是一笑:“这话你可别出去乱说。”
她早料到这个结果。
二叔是官身,虽说是个靠门荫的闲职,在沈家这辈人中也算难得,偌大个家族只有靠他撑撑场面。
四叔虽然不成器,妻族却是实打实的权贵。
而她呢?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
本来若是能入东宫,对沈家来说还算有些用处,如今连这用处也没了,祖母又怎会为了替她主持公道,去追究二房和四房?
素娥本来怕自家小娘子心里不好受,不成想她倒是心宽似海。
她替沈宜秋揩了嘴,拈了颗紫苏蜂蜜酿梅子送到她嘴里:“奴婢只是为小娘子不平。”
沈宜秋握了握她的手:“我知道你是替我着想。他们总不能在家中待一辈子,如今没有人管束,往后自有别人教训。”
上辈子她四堂姊嫁了个浮浪纨绔,宠妾灭妻不说,还动辄拳脚相加。
沈宜秋念在自家姊妹的份上,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没想到这堂姊打着入宫照顾她身孕的幌子,差点没照顾到尉迟越的床上。
尉迟越以为这事出自沈宜秋的授意,着实气得不轻。
沈宜秋白惹了一身骚,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有了前车之鉴,她自然对这些姊妹敬谢不敏了。
素娥一听这话,释然了些,用力点点头,稚气未脱的眼睛里露出点生嫩的凶光:“没错,恶人自有恶人磨,他们那样坏,佛祖菩萨绝饶不了他们!”
沈宜秋忍不住扑哧一笑,在她气鼓鼓的脸颊上戳了一下:“佛祖菩萨哪有那么闲。”
她懒懒地摸了摸肚皮:“素娥姊姊快别气了,你家小娘子又想吃些甜口的,快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好菓子,取两碟来。”
素娥的脸差点鼓成了蒸馒头,不知道为什么,小娘子这一病,越来越没个正经,不但懒,还变馋了!
沈宜秋心安理得地“卧床静养”,每日吃了睡,睡了吃,有一搭没一搭地喝药。
疹子时起时褪,总也不见痊愈,沈宜秋却是乐得窝在院子里。
她上辈子严于律己,每日鸡鸣三遍便起,如今突然尝到甜头,就如穷人乍富,变本加厉,睡得昏天黑地,一发不可收拾,仿佛要把上辈子缺的觉都补回来。
躺了几日,婢女们看她的眼神已经不太对了。
沈七娘一向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寒冬腊月也不例外,一年到头像根弦似的紧紧绷着,如今却像是脱胎换骨,从里到外透着股懒洋洋的松散,仿佛对什么事都不太上心。
几个近身伺候的婢女,除了素娥以外,全都泛起了嘀咕。
下人们也有下人们的消息来源,很快就七拼八凑出了个“事实”——老夫人本来要把沈七娘嫁进东宫,可惜她命薄,临到头突然发病,结果让长房的“三木头”捡了这个偏宜。
沈七娘一个孤女,入宫是没指望了,将来说亲也很难攀上什么高门。
那些心思活络又有门路的,便想方设法地另寻高枝,连她身边的大婢女青娥,也托了管事的门路,去了三娘子身边。
沈宜秋一概爽快地放行,丝毫没有为难他们。
她这辈子不入宫,也不指望嫁什么高门大族,那些心气高的留在她身边确实屈才了。
沈宜秋足足卧床半个月,身上的红疹总算是褪干净了,没再复发。
这半个月,贞顺院走了几个,又换了几个新面孔。
留下的都是与主人一般胸无大志的,倒是清净了不少。
身体痊愈了,沈老夫人那边自然立即得到了消息。
沈宜秋不好再躺着,只得起了个早,收拾起懒骨头,抖擞了精神,去青槐院给祖母请安。
沈宜秋往日总是***早去给祖母请安,今日却没有刻意赶早。
待她到得青槐院时,已有不少兄弟姊妹到了,其中就有不久前刚解了禁足的沈四娘。
这位四堂姊本打着取而代之的算盘,谁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非但没占到偏宜,还被禁足了十多日。
她憋了一肚子的怨气无处发泄,见了沈宜秋非但不觉心虚愧疚,反而幸灾乐祸:“七妹总算痊愈了?可惜错过了皇后娘娘的寻芳宴,连阿姊都替你抱憾。”
沈宜秋平日对这堂姊多有忍让,如今却是懒得维持面子情,淡淡道:“有劳阿姊挂心,都过去十天半个月了,我自己都快忘了这事,难为你还惦记着。”
堂中众人隔岸观火,不由窃笑,沈四娘仗着父亲是从五品,在家中嚣张惯了,许多人都乐得看她吃瘪。
沈四娘未曾料到堂妹会这么明火执仗地怼回来,一下子涨红了脸,一时间竟想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沈八娘到了。
她和沈四娘不见得多亲密无间,但是在对付沈宜秋时,两人***是同仇敌忾、一致对外。
沈八娘扫了一眼沈宜秋,只见她一身水红色的夏布衫子,圆髻上没有钗钿,只簪了一朵半开的浅红茶花,却衬得她细瓷般的肌肤莹白透亮,不见半点瑕疵,翦水双瞳更是神采飞扬。
***可气的是,她脸上丝毫不见病容,更没有留下瘢痕。
无纹无绣的平常布衣穿在她身上,竟将满堂的绫罗绸缎比得失了色。
沈八娘自然不愿承认堂姊美貌,只觉那张脸越发扎眼。
她微微眯了眯眼,心生一计。
她走到沈三娘身边,亲昵地挽住堂姊的胳膊,往她身上打量了两眼:“三姊,你这身衣裳花样真新巧,可是皇后娘娘赏的料子?”
她的声音不高,但是堂中众人听得一清二楚,都停下各自的谈话,望向沈三娘。
沈宜秋看了三姊一眼,只见她穿着一件绯色对鹿纹织锦半臂,一看便是川蜀的贡品,确实像是宫里出来的东西。
臣僚家眷去宫中赴宴,得些赏赐是很自然的事,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可沈三娘却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低着头抚弄着衣摆,支支吾吾半天,方才点点头:“承蒙皇后娘娘青眼,得了这些赏赐……”
说罢又摸了摸发髻上的钿头钗。
沈四娘这时已回过神来,留意到她的动作,眼里满是嘲讽,嘴上却道:“这对金钗莫非也是皇后赏的么?可否借妹妹一观?”
沈三娘一脸红霞地点点头,拔下那对金钗递给四妹。
“好生精巧,不愧是宫中之物,”沈四娘暗暗掂了掂钗子,眼里鄙夷之色更浓,却故意对沈宜秋道,“七妹,你看看,是不是很秀巧雅致?”
沈宜秋称赞了几句,心里却微讶。
上辈子她去芙蓉苑赴宴,张皇后赐了她一对金凤钗并一对莲花纹金臂钏,做工、成色和分量都远胜于这对钿头钗。
如此看来,沈三娘和沈老夫人的希望大约要落空了。
沈四娘见她若有所思,以为她闷闷不乐,不由大为快意,将钗子递还给沈三娘:“三姊,那日寻芳宴上有什么见闻,何不同我们说说?”
其他人也来了爱好,七嘴八舌道:“皇后娘娘什么样?郭贤妃真有传说的那么好看么?可曾见到太子殿下?”
***后一个问题是众人***关心的。
虽说沈家是世族,但连着两代没有出什么高官重臣,小辈们自然也没机会入宫觐见,对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储君十分好奇。
沈三娘怯生生地觑一眼沈宜秋,声如蚊蚋:“太……太子殿下……是极好的……”
沈八娘扑哧一笑,用手肘撞了撞堂姊:“阿姊害羞了。”
沈三娘想起和太子四目相对的情形,双颊几乎要烧起来。
沈宜秋看在眼里,不由暗暗叹息,又一个怀春少女沦陷了。
不得不说,尉迟越那张脸长得煞是勾人,配上那种舍我其谁的气度,涉世未深的少女很难不动心。
可惜他们付出的心意注定得不到回应,因为此人的柔情十分有限,而且全都留给了他青梅竹马的何表妹。
沈宜秋揉了揉眉心,收回思绪。
怎么不知不觉又想起尉迟越来了?这个毛病得改改。
好在关于太子的话题没有持续太久,沈老夫人做完早课,从佛堂里走了出来。
小辈们对这个不苟言笑的祖母都有几分畏惧,一见她便噤若寒蝉。
沈老夫人的目光在堂中孙辈身上逡巡一圈,落在沈宜秋身上:“七娘大安了?”
沈宜秋答道:“劳祖母垂问,孙女已经痊愈了。”
沈老夫人点点头:“那就好,这几日落下的功课择日补上,切不可懈怠。”
所谓的功课不外乎《女则》、《女孝经》和女红之类。
在沈老夫人看来,女子若是像男子一般满腹经纶、才学出众,便想得太多,女子一旦想多了,便不安于室。
沈宜秋的母亲便是典型。
故此她对别的孙女还算睁只眼闭只眼,对沈宜秋却是严防死守,生怕她和一个“才”字沾边。
给祖母请了安,沈宜秋出了青槐院,正打算回去睡个回笼觉,身后有人唤她。
沈宜秋转头一看,却是满面红霞的沈三娘,不由心里发怵。
沈家这许多姊妹,她***怕的就是这三堂姊,因为与她说话从来都是鸡同鸭讲。
“堂姊有何事?”她问道。
沈三娘往四下里瞟了几眼,双手绞着腰间的五彩丝绦,欲言又止道:“七妹……你不会怨阿姊吧?”
沈宜秋本就没睡醒,听了这话一脸困惑。
沈三娘握住她的手:“阿妹,这本是你的机缘,却叫我抢了……阿姊很是过意不去……”
沈宜秋这才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哭笑不得:“阿姊不必介怀,这些赏赐本就是宫中娘娘给你的,与妹妹有何干系。”
青槐院外人来人往,已经有别的兄弟姊妹朝他们两人看过来。
沈宜秋不欲与她纠缠,可沈三娘从不知何为适可而止、就坡下驴,执拗地捏紧沈宜秋的手:“你知我说的不是这个……若是你没病,入东宫的便是你……”
说到此处,沈三娘的脸烧得通红,目光越发灼灼。
沈宜秋哭笑不得,沈三娘有没有被相中还是两说,未免操之过急了些。
她生怕沈三娘再说下去,只得道:“阿姊别多想,无论什么机缘都是阿姊该得的。”
沈宜秋边说边不动声色地抽出手,福了一福:“妹妹还要回去补上功课,失陪了。”
说完她不等沈三娘开口,转身便溜。
她急着回去会周公呢,谁在乎尉迟越娶谁不娶谁。
刚走出几步,身后又有人叫她,沈宜秋无奈转身,却是沈老夫人身边的婢女海棠。
海棠道:“七娘子留步,舅夫人刚递了帖子进来。”
“舅母?”沈宜秋有些吃惊。
她五岁刚回长安时,舅母时常来沈府走动,但沈老夫人看不上她舅家,一来二去的,舅母也感觉到了,徐徐的便来得少了,这几年也就是逢年过节送些节礼来。
眼下非年非节的,舅母突然登门拜访,定是有什么事。
两人经过中庭,海堂不经意看了眼庭中槐树:“今日树上喜鹊叫个不停,不知咱们府里有什么喜事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沈宜秋经这么一点,突然想起来,上辈子舅母好像曾上门说过媒。
只不过那时候她在花宴上入了张皇后的眼,舅母刚提起个话头就被祖母堵了回去,她都不知说的是哪家公子。
第6章 说亲
沈宜秋折回青槐院正堂。
不一会儿,便有仆妇领着个身着鹅黄衫子、石榴裙,身形高大健硕的年轻妇人走来。
沈宜秋一见那身影,鼻根便微微酸胀起来。
若说这世上有谁真心待她好,为她着想,除了从始至终一心护主的素娥以外,也就是舅舅一家了。
只是上辈子舅舅一直外任,她又身在深宫禁苑,始终聚少离多。
上一回见到舅母岳氏,还是在舅舅外放扬州之前,算上前世,分别已有五六年。
沈宜秋忙上前给舅母行礼。
岳氏一把将她拉住,握着她的胳膊端详了半晌,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与沈宜秋的母亲曾是闺中密友,自幼情同手足,对这外甥女也是当自家女儿般疼爱。
当初沈宜秋父母双亡,岳氏曾动过接她回去抚养的念头,奈何沈宜秋姓沈,舅家究竟是外姓,如何争得过?便只好作罢了。
沈宜秋如今十五岁,活脱脱就是她母亲当年的模样。
岳氏想起早逝的好友,如何能不伤感,可碍于沈老夫人在场不好多说,只能抚着外甥女的头发道:“小丸出落得越发好了,多亏了老夫人精心教养。”
沈老夫人笑得颇慈爱,阴骘纹根根分明:“舅夫人太客气了,七娘本就是我沈家人,何须言谢?舅夫人快请坐。”
岳氏出身不高,为人耿直而单纯,但并不愚钝,一下子听出了弦外之音,知道自己方才说错了话,倒有些喧宾夺主自得思。
她脸上讪讪的,低头福了福,忙依言入坐,抚了抚鬓边的散发道:“阿岳不会说话,老夫人莫见怪。只是数月不见小丸,一时兴奋,不小心失言了。”
沈老夫人淡淡一笑,命婢女奉茶上菓子,一番张罗后,这才悠悠地道:“舅夫人合该多来走动,七娘虽姓沈,舅家也是至亲,我这做祖母的也乐见她与你们常来常往。”
岳氏明白自己的话又叫沈老夫人寻出了纰漏,讷讷道:“老夫人莫见怪,晚辈并非此意。”
沈宜秋见舅母窘得耳根都红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世家***擅长含沙射影那一套,一边云淡风轻地笑着,一边将人刺得体无完肤,只有身在其中才知道有多难堪。
以往她见祖母讥刺舅家人,心里虽难受,却不敢说什么,如今却没了那么多顾忌。
她径直走到舅母身边,与她连榻而坐,伏在她胳膊上:“舅母若是能多来看看小丸就好了。阿舅可康泰?表兄和表姊可好?”
岳氏不由意外,随即露出喜忧参半之色,沈宜秋当着祖母毫不掩饰亲昵之态,她既欣慰又有些担忧,喜的是外甥女并未与舅家疏远,忧的是如此恐惹沈家人不快。
沈氏这样的膏粱之族,人事复杂,不比他们蓬门荜户,外甥女又没有父母可以依赖,在严苛的祖母喉咙下取气,想也知道不轻易。
若是为了她这舅母得罪了沈老夫人,那她岂不是罪过?
沈老夫人无论心里如何想,面上却是滴水不漏,看不出半点异样,只笑着吩咐沈宜秋:“茶汤沸了,与你舅母分茶。”
沈宜秋道了声是,起身走到茶炉前跪坐下来,端起越瓷葵口茶碗,开始分茶。
岳氏看着外甥女沉静的侧脸,轻柔伸展的动作,不由怔了。
这样的姿容和举止,也只有沈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才能养出来,若是沈宜秋在她手底下长大,恐怕也像女儿阿芸那样又疯又野。
毕竟如何为好,她也说不上来,只是心里涩涩的。
沈老夫人接过孙女端来的茶碗,轻轻抿了一口,放下道:“舅夫人今日光降,不知所为何事?”
岳氏先前叫沈老夫人连连打击,有些晕头转向,这会儿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忙道:“回老夫人的话,阿岳今日登门叨扰,确有一事要与老夫人相商。
“小丸已经及笄,她的婚事不知老夫人有何打算?”
沈老夫人愣了一愣,她以己度人,断然不会想到这妇人如此无礼然,就当着孙女本人的面,大剌剌地提她的婚事。
沈宜秋倒是不以为然。
祖母眼里规矩大过天,却不知小门小户没那么多讲究,小娘子在自己婚事上时常能说得上话。
沈老夫人给孙女使了个眼色。
这种时候,体面人家的小娘子应该羞得抬不起头,赶快寻个由头避开。
然而沈宜秋脸不红心不跳,八风不动地坐着,甚至还微微仰着头,听得兴味盎然。
沈老夫人眼里带上了怒容。
沈宜秋只当没看见,舅父舅母不会害她,替她说的亲事不会差,但沈老夫人却未必看得上,若是背着她一口回绝,吃亏的还是她自己。
沈老夫人捏了捏眉心,摇摇头道:“七娘还小,她上头几个堂姊还未出阁,慢慢物色,不急于一时。”
岳氏松了一口气:“既然老夫人这里还不曾定下,晚辈这里倒有一门好亲事。”
沈老夫人正盘算着怎么找个借口支开孙女,不想岳氏却搂着外甥女的肩膀道:“小丸也来参详参详,往后日子是你自己过,若是不称意,尽管同舅母说,别碍着情面容易应下。”
她这么一说,沈老夫人倒不好把人赶走了,只得捏着鼻子忍下:“不知舅夫人说的是哪家公子?”
岳氏道:“是宁尚书家二房嫡出的公子,族中行十一,年方弱冠,相貌人品都无话可说。”
沈宜秋正吃着茶,一听这话,一口茶差点没呛进鼻子里。
万万没想到,舅母替她说的竟然是宁家十一郎!
岳氏连忙拍抚着她的背替她顺气:“怎么了?可是这宁公子有何不妥?”
沈宜秋咳得泪眼婆娑,宁公子倒是没什么不妥,是太妥了。
他明年就会高中进士科榜首,接着入翰林院、中书省,成为尉迟越***亲信的心腹之臣。
沈老夫人蹙了蹙眉,嗔怪道:“这孩子,这么大了还如此莽撞。”
待沈宜秋止了咳,岳氏问道:“不知老夫人意下如何?”
沈老夫人答非所问:“舅夫人家的芸娘与我们七娘是同岁罢?不知老身是否记岔了……”
岳氏一时没转过弯来,诚实回【答案】:“回老夫人的话,他们表姊妹是同岁,芸娘还大了两个月。”
沈老夫人道:“不知可曾定下亲事?”
岳氏这才回过味来,沈老夫人这是在质疑那亲事有问题,若真是好亲,为何不留给自家女儿。
她忙不迭地解释:“不瞒老夫人,阿芸这孩子叫我们养得没规没矩,高些的门楣我们是不敢高攀的。将来找个小门小户嫁了,往后调皮了也好说话。
“不比小丸大方娴雅又知进退,又是贵府这样的出身,若是嫁个平常人家,才是辱没了她。”
沈老夫人这才道:“舅夫人不必妄自菲薄,芸娘这孩子老身喜欢得很,下回带她一起过府来。”
她顿了顿又道:“那宁家公子,如今还是白身?”
岳氏忙道:“宁老尚书是郎君座师,平日是时常来往的。宁二夫人是个好性儿,二房的几位少妇人也都是知书达理之人,将来妯娌间定不会有什么龃龉。
“且宁家家风严正,四十无子方能纳妾。小丸若是嫁过去,定然不会受委屈。宁家公子虽然还是白身,但才貌出众,做的诗文连圣人都赞不绝口的。”
可惜这些并不能打动沈老夫人,岳氏费了许多口舌,沈老夫人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沈宜秋知道祖母是有些看不上这门亲事的,孙女过得是否舒心,在她绝不是***重要的考量。
宁老尚书已经九十高龄,眼看着就要致仕,晚辈中没有穿紫着绯的,且宁家根基算不得深,虽是书香门第,到底和沈家不能比。
***重要的是,宁老尚书当初站错了队,一早被架空了权力,这二十年来几乎长年在东都养老,子孙虽然才学出众,却始终得不到重用。
当然后来宁十一郎成了尉迟越的左膀右臂,这是谁也没预料到的。
若是尉迟越没死,宁十一不出意外肯定会官至宰辅。
沈宜秋曾在大朝会上远远见过宁十一郎一次,彼时他已有玉郎之称,是长安城中无数小娘子的春闺梦里人。
要不是宁家如今不上不下,地位尴尬,也轮不到她这个只有面子、毫无里子的破落户捡个大漏。
不过沈宜秋对这桩婚事也不算满足,只是理由与祖母大相径庭。
沈宜秋是嫌他太出息了。
宁十一年纪轻轻巧是天子近臣,他的夫人自然也轻松不了。
送往迎来是免不了的,三不五时还要与官家女眷甚至宫中的太后妃嫔周旋,与她守着一亩三分地悠闲度日的理想相去甚远。
不过舅舅和舅母一心为她打算,宁家的家风也正,若是回绝了这门亲事,恐怕舅家也不敢再替她说亲了。
到时候由着沈家人作主,还不知会把她嫁到什么样的人家。
何况,她不肯上进,难道旁人还能拿刀架她脖子上?
沈宜秋略一思量,心下便有了计较。
岳氏见沈老夫人沉吟,心里有些着急,大着胆子道:“七娘怎么想?可愿意和宁公子见上一面?说到底还是你过日子,我们做长辈的,只是一心盼着你好罢了。”
沈老夫人紧抿着唇,皱着眉盯着孙女,法令纹像两条深深的沟壑。
沈宜秋以往一见祖母这神情便心惊胆战,如今却是无动于衷,垂下眼帘,略带羞涩却又果断地道:“有劳舅母安排。”
岳氏心满足足地告辞,沈老夫人盯着孙女看了半晌,突然厉声道:“跪下!”
沈宜秋乖乖退到廊下跪倒在地。
沈老夫人眼风如刀,在她脸颊上狠狠地刮了两下,到底什么也没说,径直回内室去了。
沈宜秋这一跪就是两个时辰,直跪到正午,海棠方才扶她起来。
沈宜秋跪得双膝红肿,连敷了好几日药方才消了肿。她自己还没什么,倒害得素娥哭了好几场。
此后多日,祖母再没有同她说一句话。
沈宜秋知道她是彻底将沈老夫人得罪了,但她并不后悔,若是眼下服了软,那她只有任由祖母摆布的份了。
可沈老夫人看重脸面,绝不会在舅母跟前落下话柄,叫外头人说她苛待孙女。
几日后,岳氏便叫仆人来传话,她与宁二夫人已经商定好,下个月初八佛诞日,两家去城南圣寿寺进香,趁此机会让两个孩子见上一面。
当天夜里,沈宜秋佛诞日要随舅家去进香的消息,便传到了尉迟越的耳朵里。
消息传来时,尉迟越正在东宫内书房中批奏折,闻言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淡声道:“孤看起来很闲么?这些细微末节就不必来禀报了。”
贾七和贾八两人巴巴地来禀报,自然是存了邀功的心思,可还没来得及将宁、沈两家议亲之事禀报给太子,先就吃了个挂落。
两人只得怏怏地退了出去。
走到廊上,贾八回头张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书房,压低声音道:“阿兄,沈家小娘子和宁十一说亲的事,要不要禀告殿下?”
贾七没好气地睨他一眼:“要说你去说,自讨没趣还没讨够么?”
贾八缩了缩脖子,嘟囔道:“还是算了吧……”
尉迟越气定神闲地批完一堆奏折,将朱笔一扔,暗自哂笑。
嘁,就算知道沈氏去寺里进香又如何,难不成他还会上赶着去见她?绝无可能!
第7章 相看
四月初八佛诞,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邵家的马车一早便到了沈府门前。
沈老夫人虽然还是对孙女不理不睬,却派了青槐院里主事的孙嬷嬷随她同往。
沈宜秋向车上的舅母岳氏行了礼,上了为她预备的马车。
车帷一掀开,里面却已坐了个红衣少女。
那少女身量高挑,面容俏丽,圆圆的鼻头微微往上翘,两颊还点缀着几颗细小的雀斑,反倒增添了她的娇俏可人,却是她表姊邵芸。
沈宜秋不由笑起来:“阿姊也来啦!”一边说一边探身。
邵芸把她一把拖进车里,没等她坐稳,就在她脸颊上掐了一把:“好你个没良心的,给你下了多长封帖子,总是推脱搪塞!”
沈宜秋告罪求饶:“好阿姊,我知错了……”
邵芸又掐又揉,把她折腾得鬓乱钗斜,总算消了气,在她鼻尖上摁了一下,埋怨道:“你家老夫人也是,一个烧火丫头,也当个金疙瘩似的藏着掖着。”
沈宜秋拢拢头发:“阿兄呢?怎么不见他?”
邵芸咧嘴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他呀,可别提了!上回登你们沈家的门,差点被你家老夫人生吞了,哪敢再进来,在坊门外等着呢。”
表姊说起来轻描淡写,沈宜秋却很是过意不去。
对那生得一表人才的邵家表兄,沈老夫人一向视若洪水猛兽。
他们表兄妹多说一句话,老太太就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模样,生怕他们邵家把沈宜秋拐回去“亲上加亲”。
沈老夫人见不得沈宜秋和邵家多来往,这位适龄的表兄是主因之一。
出了坊门,表兄邵泽果然已经等着了。
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手脚长得无处安放,高高坐在黑色突厥立刻,英朗的眉宇间没有一丝阴霾。
沈宜秋掀开车帷探出头去,脆生生地叫了声“表兄”。
邵泽倒叫这声“表兄”唬了一跳,尴尬地摸摸后脑勺,愣愣笑道:“阿……阿妹……这向可好?”
孙嬷嬷在车后走着,见状如临大敌,憋着嗓子拼命咳嗽。
沈宜秋只当没闻声,若无其事地和表兄聊了几句,待马车缓缓地行至金光-春明门大街,这才放下车帷。
邵芸叹了口气:“如今可好了,你赶快把亲事定下来,也省得你们老夫人防贼似地防着我们家,咱们姊妹也好多见几回……”说着说着,眼眶便红了。
沈宜秋攒住表姊的手:“阿姊放心,往后你给我下帖子,我就是爬墙也要来赴会。”
邵芸叫她逗得噗嗤笑出声来,倒不好意思再感伤了:“啊呀,头发都乱了,我替你梳一梳。”
她说着便从怀里掏出把银背黄杨木梳子,替沈宜秋重新梳了发髻。
一边道:“怎么穿得这样素净,你们老夫人也是,花一样的年纪,成日叫你穿得像个烧火丫头,十分的样貌也叫她折腾得只剩……九分半了。啊呀呀,那宁家小郎怕不是要把眼珠子掉出来!”
沈宜秋忍不住笑起来:“那可怪不得我。”
邵芸在她脸上轻掐了一把:“这是哪家的小女郎,好厚的脸皮!”
姊妹俩有程子未见,见了面有说不完的话,邵芸尤其能说,叽叽喳喳说了一路,不知不觉就到了圣寿寺的门口。
时人崇尚释道,四月初八,城中士庶几乎倾巢而出,万人空巷。街上人摩肩、车挂轊。
城内的兴善、慈恩等大寺人山人海,别说相看,恐怕一掉进人堆就找不见了,因此两家人特地选了城南郭外十多里的圣寿寺,图的就是个清静。
邵家和沈宜秋一行人到得圣寿寺山门外,宁家的车马刚巧也到了。
宁老尚书究竟是正三品,宁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沈宜秋的舅父邵安任从六品的户部度支员外郎,虽说在冠盖如云的京都不算什么,他却是实打实的进士科出身,前途不可限量。
寺主不敢怠慢,一早便屏退了闲杂人等,亲自带领一队知客僧出来迎接。
宁家人在外从来谨言慎行,加上眼下这境况,行事越发慎重。
沈宜秋将车帷挑开一条缝朝外望。
宁家总共也就四五辆马车,十来匹马,并十数仆役随从。
马车罩着青油布,十分不起眼,以他们的门第而言,可以算得上朴素了。
其中有三四个骑马的少年郎,都穿着式样差不多的白色缭绫春衫,其中一个骑青骢马的***为引人注目。
此人眉目隽秀,肌肤白皙,且举止闲雅而潇洒,果真是君子如玉,无愧“玉郎”两字。
美人谁都喜欢,沈宜秋也不能免俗,当即生出几分好感。对着这样一张心旷神怡的脸,吃睡大约都能香一些。
她随即转念一想,又觉未必,好不好相处还得看性情。
尉迟越生得不比宁十一差,单论相貌说不定还略胜一筹,但沈宜秋对着那张脸只觉糟心。
一想到尉迟越,她顿时没了看美人的兴致,悻悻地放下车帷。
立刻的宁十一郎若有所感,不经意地望过来,只见青锦车帷一动,什么也没看真切,可惊鸿一瞥之下,他的呼吸却微微一窒。
“如何如何?”邵芸高兴地搓着沈宜秋的袖子,“可曾看到你将来的夫婿?”
沈宜秋扶额:“阿姊别乱说,八字没一撇的事。”
邵芸只不怀好意地看着她,掩嘴吃吃地笑。
两家约好了相看,众人俱是心知肚明,但也不能直奔主题,须得按部就班。
仆人张起行障,两家的主母下车相互见礼,叙了寒温。
接着小辈们下车行礼,又叙过年齿,这才有说有笑地一同往寺里走去。
圣寿寺并非什么名蓝大刹,地方不大,只有两进院落,带一个后花园,回廊两旁附建两排僧院。
正殿五间七架,不甚轩敞。
两家主仆和一众僧人往那儿一站,几乎就没有插脚的地方。
众人分男女在两边站定,楚河汉界、泾渭分明,沈宜秋隔着帷帽打量宁十一,却见他目不斜视,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
待行香完毕,男女宾客分别在两个禅院中休息。
一进屋,岳氏便向沈宜秋招手:“七娘快过来,给宁家二夫人见礼。”
沈宜秋依言上前行礼。
宁二夫人四十来岁的年纪,体态微丰,眉眼与宁十一郎十分相似,是个风韵犹存的美人。
宁二夫人说话细声细气,温柔似水,对沈宜秋显是十分满足,拉着她的手絮絮地问了好些话,却注重着分寸,并不叫人心生厌烦。
沈宜秋一一答了,宁二夫人叫婢女取了见面礼来,是一些时新的衣裳料子,并一盒子宁府的合香,这是邵芸和沈宜秋都有份的。
此外,她又从腰间解下一枚螭虎穿花白玉佩给沈宜秋。
只消一眼就能看出,那块玉质地温润无暇,雕工精湛,显然价值不菲。
沈宜秋赶忙辞谢,宁二夫人果断将玉佩塞进她手里:“这玉佩是祖上传下的,伴了我许多年。物件不值当什么,不过是个意头,你别嫌弃是旧物才好。”
她说得诚挚恳切,沈宜秋只得收下。
吃了杯茶,宁二夫人又对岳氏道:“园后的小径通到山麓,沿途有一片桃林,倒还可观。咱们姊妹在这里吃吃茶,说会儿话,不必把孩子们拘在这里,让他们去玩罢。”
说罢又对婢女吩咐道:“十一郎呢?叫他陪着女公子们一起去。”
这就是给他们制造独处的机会了。
孙嬷嬷一看,这还得了,正要跟出去,却被岳氏叫住:“嬷嬷也去前边吃碗茶,山路坎坷,你年事高,腿脚不便,让素娥他们跟着便是了。”
孙嬷嬷只得作罢,岳氏虽不是她主人,但究竟尊卑有别,她在外不能叫人说沈家的奴仆没规矩。
小辈们道了失陪,结伴往后山行去。
宁十一奉了母亲之命,缀在后头,尽心尽责地充当护花使者。
沈宜秋一边走一边欣赏山间的景致。
此处的气候比城中多一分寒意,城中的桃花早谢了,这里的桃林仍然云蒸霞蔚,落英随溪涧而下,烂漫如锦,隔岸云白峰青,层层掩映。
虽不是什么胜景,却也悦目怡心。
沈宜秋两世为人,不是在深宅就是在深宫。虽说禁苑也有泉石可观,但究竟少了这分闲适悠然的心境。
这一片无名的山野桃林,却叫她看得出了神。
回过神时,其他人走得只剩远处的背影,只有她和宁十一郎被远远抛在后面。
沈宜秋***次与尉迟越之外的外男独处,虽说比别人多活了一世,也还是有些不安闲,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
她随即自嘲地一笑,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们男未婚女未嫁,光明正大地相看,有什么好心虚的!
尉迟越已是上辈子的事,而这一世,不论从前、如今,还是往后,他们都不会有半点瓜葛。
想到这里,沈宜秋不由挺了挺腰板,大大方方地伸手摘下帷帽,对宁十一郎浅浅一笑,福了一福。
宁十一郎不由一怔。
隔着轻纱虽也看得出沈七娘容色出众,他还是被她明艳的相貌灼了一下眼。
他曾读过许多写美人的诗句,此时好像都有了着落,但又都不足以描摹出这近在咫尺,又如隔云端的美。
比之吹弹可破的肌肤,宜喜宜嗔的樱唇,灵动清亮的凤目,修长眼角浅浅的红晕,更令他纳罕的却是沈七娘那莫可名状的神情。
她的面容出奇平静,并非强装出的镇静,也不是故作通透世故,更不是自恃身份的端庄矜持,就像这山间静静开、悄悄谢的桃花,与山风流云一般,无情而动人。
倒也不是出尘脱俗,却与山下的滚滚红尘若即若离,好像隔着一层薄雾。
一个十五岁的小娘子,人生才刚刚开始,怎么会有这样一副神情呢?
宁十一郎暗自沉吟时,沈宜秋也在大大方方地看他。
有的美人宜远观,有的美人宜近赏,宁十一却是远近皆宜,五官姿容无可挑剔,真是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两人忙着凝神打量彼此,谁也不曾留意,一水之隔的小树林里,有一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
第8章 醋了
尉迟越起初怀疑自己眼花了。
对面那双男女,一个是他的发妻,另一个是他的心腹之臣。
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竟然在此山野桃林中私会!
溪涧并不宽广,尉迟越目力又***,将对岸之人的神情举止尽收眼底。
沈氏摘下帷帽的瞬间,他看见十一郎的眼神倏然一亮,惊艳之色全然不加掩饰——他与宁十一君臣相得,私下也甚是投契,不成想那厮看着道貌岸然,私德竟如此败坏,公然引诱不谙世事的少女,瓜田李下也不知避嫌!
而那沈氏也甚是可恶,竟然在一个不相干的男子面前露首,非但不知羞,竟还嫣然巧笑!
那一笑隔花隔水,却愈发灿然,如六月的骄阳般落在他眼底,令他忍不住觑了觑眼。
沈氏在他跟前总是不苟言笑的。
她一言一行堪为楷模,恨不能在头上顶个“母仪天下”的匾额,何尝这样安闲地笑过。
然而这样的如花笑靥,却是对着另一个男子。
尉迟越的胸腔里仿佛烧着一团火,这火迅速蔓延,吞没了他的五脏六腑。
偏偏这股无名火无处发泄。
沈宜秋尚未嫁与他为妻,他们这一世甚至还没见过面;而宁十一不曾考中进士,与他素昧平生,更算不上背信弃义。
他的怒火师出无名,可正因其师出无名,才越发炽烈。
尉迟越五内俱焚,面上却出奇沉静。
贾七和贾八两人原本是随侍左右的,此时早已悄然退到五步开外,以免遭受池鱼之殃。
贾八压低了声音道:“咱们殿下与那沈小娘子又无甚瓜葛,为何气得这样狠?”
贾七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侍奉太子多年,对他的神情举止极为认识,他打小受的是储君的教养,喜愠不形于色,只有亲近之人才能从蛛丝马迹中看出他的情绪。
此时尉迟越虽然一脸平静,但脸色煞白,周身犹如结了层寒霜,显是盛怒已极。
可是人家沈小娘子和宁小郎君,男未婚女未嫁,便是有点什么,与东宫有何干系?
且他们连日来暗中盯着沈七娘,见那小娘子只是特殊爱睡回笼觉,实在也算不得什么异状。
太子殿下心悦何家九娘子多年,这事他们这些近侍都心知肚明。
说句失敬的话,太子殿下在这事上有些一根筋,不是那等容易移情别恋之人。
贾七摸着下巴,低声忖道:“可要说没什么吧,今日又巴巴地赶到这儿来……”
贾八道:“殿下不是说闲来无事,城南景致好,微服出宫遛个弯么?”
贾七睨了弟弟一眼:“你是不是傻?城里城外几十上百个寺庙,什么弯能恰好遛到这儿?”
贾八这才恍然大悟:“我说呢,只是出门遛个弯,咱们殿下又是沐浴又是焚香的,换了十八身衣裳还不称心……”
贾七用眼刀子剐了弟弟一眼,并指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贾八吓得一缩脖子。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主人的背影,俱是默然。
尉迟越那身玉色轻罗衫子轻薄飘逸,实在不适合在草莽间行走,衣裾已经沾了不少尘土草叶,左腋下还被树枝挂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好好一个金尊玉贵的太子,看着竟有几分萧瑟落魄。
对岸的两人却是浑然不觉。
沈宜秋和宁十一在桃林中漫步,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宁十一发现,这沈家小娘子比他预料的要活泼健谈许多,见地更胜许多同龄男子。
沈宜秋也暗自点头,宁十一郎果然是学富五车,更难得的是毫不卖弄,单这一点就赛过世上九成九的男子。
若是换了尉迟越那厮,怕是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两人向桃林深处走去,枝叶逐渐繁密。
沈宜秋一个不慎,不曾留意头顶横枝,眼看着就要撞上去,宁十一郎下意识地伸手护住她的额头:“小心!”
沈宜秋冷不丁地撞在他手上,他温热干燥的手心覆在她额头上。
肌肤相触,沈宜秋并未生出什么旖旎之情,心里却是一暖,这情急之下的呵护是做不得假的。
宁十一却像被烙铁烫了似的,迅速缩回手,少女肌肤柔腻的触感还停留在他的手心,他下意识地轻轻握拳,像是要把什么珍藏起来。
尉迟越的目光紧紧追着对岸的一双身影。
虽然被枝叶挡着看不真切,但两人肌肤相触却是明明白白地落在他的眼里,刺得他两眼生疼。
他不自觉地握紧腰间的犀角刀柄,直捏得指节发白。明明想拂袖而去,可双脚却像是钉在地上,寸步也挪不开。
对岸的两人却还得寸进尺。
沈宜秋看了眼宁十一郎的手:“宁公子受伤了。”
宁十一低头一看,却是方才被桃树蹭破了一层皮,一用力便往外渗血珠。
他此时方才察觉痛,忙道无妨,却见沈宜秋从怀中抽出一条素绢帕子:“公子先将就着包扎一下吧,回了寺里再上药。”
宁十一看了看洁白的帕子,只见一角绣着株小小的紫色菖蒲。
他面露迟疑。
沈宜秋落落大方地把帕子往前递了一递。
他们都明白这举动意味着什么。
宁十一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接过帕子收入怀中,揖了一揖:“多谢沈家娘子,宁某定不相负。”
沈宜秋弯了弯嘴角,她两世为人,又吃了个大堑,眼力总比上辈子强些。
宁十一是个端方君子,与这样的人在一起,一世举案齐眉总是不难的。
至于尉迟越……她正要把这人从脑海里彻底甩出去,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河对岸的林子里,有个影子一晃而过。
沈宜秋心头一跳,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哪里有什么人影,却是一头幼鹿从树丛间钻出来,踱步到涧边,低下头喝水。
果然是眼花了,沈宜秋不由暗笑,尉迟越的余威真是不小,闹得她都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
尉迟越一言不发地在林间疾行,贾七贾八身为侍卫,身手自不必说,却也被他甩下了一大截。
贾八忘了一眼主人背影,小声道:“阿兄,咱们跟了殿下这么久,还从没见过他如此呢。说句不虔敬的,跟咱们坊南曲那个卖胡饼的***四郎挺像。”
贾七在弟弟脑门上弹了个脑瓜崩,瞪起眼睛:“作死!***四那是媳妇跟胡人跑了,如何与咱们英明神武的殿下相提并论?叫殿下闻声非削了你脑袋不可!”
贾八缩了缩脖子,犟嘴道:“太子殿下贤明,从不因言治罪的!”他们殿下悲愤又委屈的神情,活脱脱就是那跑了媳妇的***四郎,他绝不会看错。
尉迟越疾行出约莫两里,叫山风吹了一路,逐渐冷静下来。
满腔的怒火熄灭了,他的五脏六腑成了一堆冷灰,填塞在他胸膛里,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出了山,尉迟越带着两名侍卫,一路快马加鞭回到东宫。
换下衣裳,饮了两杯苦得发涩的酽茶,尉迟越胸中块垒依旧未消,反而夯得更实了。
桃林中看见的种种在他心里挥之不去,越来越清楚,仿佛有枝无形的笔,不停地勾勾抹抹,把那气人的一幕涂得浓墨重彩。
在今日之前,他已记不得沈氏年少时的模样。
原来那时的她脸颊微圆,嘴角边稍稍鼓起,阳光一照,秀气的耳朵略微透光,像是暖玉雕成一般。
深长的眼尾好像也没有后来那么凌厉,连带着目光也软和许多,如初春擦过柳梢的轻风。
此时她还没有被层层叠叠的锦绣和钗钿压得步履沉重,穿着一件雨过天青色的窄袖衫子,秀发用一根青玉簪子绾起,与宁十一郎并肩穿行于山水间,好看得像幅画……
不能细想,一想心里便发堵。
他自问对沈氏并无什么别样心思,今日也就是闲来无事,无处可去,这才一时兴起去了圣寿寺,与走亲访友并无二致。
尉迟越捏了捏眉心,将手里的书卷随意一拢,扔进案边青瓷大瓮里,站起身,在房中漫无目的地往返转圈踱步。
转到第八圈,他突然茅塞顿开。
非是他对沈氏有什么男女之情,只不过他们究竟做了十二年夫妻,早已习以为常的那个人。
如今乍然见她与别的男子眉来眼去,是个男人都不会舒坦——他只是不能免俗罢了。
可是想明白其中的道理,并不能缓解他心头的郁闷。
尉迟越正兀自生着闷气,突然有宫人入内禀报,飞霜殿的黄门来传话,道郭贤妃的头风病犯了。
郭贤妃罹患头风病多年,隔三岔五要犯一犯。
至于毕竟有什么症状,发作起来有何征兆和规律,连尚医局的医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总而言之,这病症没给郭贤妃造成多长痛苦,倒是与了她许多方便,故而宫人黄门私下里称之为“便宜病”。
尉迟越自从三月三寻芳宴之后,就知生母的便宜病要择个良辰吉日犯一犯。
果不其然,又叫他料准了。
尉迟越今日没什么闲心去听生母絮叨,正想叫人送棵人参灵芝敷衍一二,第二个传话的黄门到了,与前一个刚好前后脚。
尉迟越心知今日躲不过这一遭,只得打点起精神,命人备车马。
第9章 婚事
从东宫到后妃所居的蓬莱宫,差不多要穿过小半个长安城。
尉迟越出门时是薄暮时分,到得郭贤妃的飞霜殿时,天色已经擦黑。
宫室中灯火通明,宫人、内侍、尚医局的医官、药童进进出出,一派兵荒马乱的景象。
众人见了太子殿下纷纷驻足行礼,尉迟越一副忧心忡忡的孝子模样,脸色凝重地询问郭贤妃的病情,实则并不担心。
郭贤妃哪次“便宜病”发作都是这么劳师动众,他早已见怪不怪了。
尉迟越拾级而上,举步向生母寝殿走去。
宫人打起帘栊,一股混合着药味的浓郁薰香扑鼻而来。
尉迟越被薰得不自觉偏了偏头,尽量屏住呼吸,大步流星地朝着生母的卧榻走去。
郭贤妃病病歪歪地靠在隐囊上,隔着云母屏风看见儿子的影子越来越近,慌忙扶一扶蓬松的鬓发,捧着心口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也不知她犯的是哪门子头风,总是与咳疾一并发作。
尉迟越腹诽,面上却不显,绕过屏风,向生母行了个礼,满面忧色道:“不知母妃抱恙,儿子来得迟了。”
郭贤妃屏退宫人,捏紧手中的帕子,微微蹙起柳眉,未及开口,眼眶先已红了:“三郎,阿娘怕是看顾不了你多久了。”
尉迟越对生母的危言耸听早就习以为常,他今日心烦意乱,实在没什么心情给生母捧场,不过还是按捺住烦闷,耐着性子道:“母妃吉人天相,定能长命百岁,切勿多思多虑,免得劳心伤神。”
郭贤妃扶着太阳穴,幽幽地探了口气:“叫我如何能不多思,如何不多虑!自己怀胎十月,拼死拼活生出的孩儿,如今要娶妇了,我这做母亲的却连半句话也说不上……”
她边说边揪紧衣襟,痛心疾首道:“全怪我自己不争气,骨肉分离也不敢置一词!”
尉迟越耐着性子道:“儿子全须全尾地在此,何来骨肉分离之说?”
当年尉迟越五岁,正是***闹人的年纪。郭贤妃刚产下七皇子,又要赶快恢复身子固宠,压根没空搭理她。
而张皇后无子,储君之位虚悬,郭贤妃便绞尽脑汁,在皇帝跟前吹了无数枕边风,这才把儿子塞进中宫,由皇后亲手抚养。
如今到她嘴里,却成了皇后拆散他们母子。
把当年真正的前因后果抛诸脑后,当真是十分“便宜”。
子不言母非,尉迟越虽说心知肚明,却也不好当面驳了亲娘的面子。
可要他顺着生母说嫡母的不是,他却也做不出来。
平心而论,张皇后与他虽不亲,对他的教养却是尽心尽责。
郭贤妃暗恨儿子不能与她同仇敌忾,不过她今日提及往事只是起个兴,重点还着落在选妃一事上。
她拉起儿子的手:“三郎,立妃不是儿戏,你可千万要把在自己手里,别叫人摆布了去……”
尉迟越听她说得不像话,皱了皱眉,随即宽慰道:“儿子知晓,母妃请放宽心。”
郭贤妃凑近了点,神神秘秘地道:“三郎你同阿娘说句真话,毕竟属意哪家的女郎?”
尉迟越心中无故浮现出沈宜秋在桃林中笑靥如花的模样,又一阵烦闷涌上来,几乎没心思敷衍生母,只冠冕堂皇道:“儿子心中并无人选,立妃一事关系社稷,不敢草率。”
郭贤妃听了这话,七上八下的心稍稍放下了些,努了努嘴道:“这娶妇不能全看门第,那些世家女郎看着光鲜,秉性如何谁又看得出来?”
她觑了一眼儿子脸色:“依阿娘看来,实在不如找个知根知底的。唉,可惜阿蕙自小订了亲事,这孩子纯孝,性子温婉,知书达理,能亲上作亲多好……”
她一边说一边暗暗觑着儿子的脸色。何婉蕙是她胞姊之女,自幼与祁家嫡次子订下婚约。
谁知那祁公子年岁渐长,身体却每况愈下。
何家萌生退婚之意,却又不好开口,便动起心思,想走郭贤妃的门路,将她送入东宫。
何家门第差点,做太子正妃怕是不成,但有贤妃那层关系,一个侧妃还是没跑的。
尉迟越冷不丁闻声前世宠妾的闺名,不禁晃了一下神,随即有些心虚。
大约是沈宜秋殉情那幕过于惊天动地,他重生至今一直惦记着沈氏,倒没想过如何安顿何婉蕙。
何婉蕙上辈子与祁公子定亲,因祁公子体弱,婚事一直拖着,后来祁公子病逝,何婉蕙便守了望门寡。
她幼时常入宫陪伴姨母,与尉迟越也是总角的交情,此时入宫本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惜她运气不佳,偏生在这节骨眼上死了娘,不得不守孝三年。
直到孝期结束,生生拖到了二十四,这才入了宫——此时尉迟越已经登基为帝了。
如今何婉蕙虽有婚的在身,但究竟还未过门,若是尉迟越有心,强行从祁家把她抢来也未尝不可。
何表妹的心胸见识不足以母仪天下,但一个侧妃之位还是能许的。
让何婉蕙提前六年入宫……
这念头在尉迟越的心里浮起,随即便被他下意识地摁了下去。
他义正辞严地对生母道:“何表妹已与祁六公子定亲,祁家曾为我大燕江山立下汗马功劳,我身为储君,怎可因一己之私欲,与臣子争妻?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此话母妃不必再提。”
对了,他何尝不想与何婉蕙早成眷属、双宿双栖?
奈何义不容情,这就怪不得他了。
郭贤妃听儿子说得大义凛然,不敢再提这茬,尉迟越也觉自己深明大义,此事就此揭过。
上辈子他日夜为了朝政焦头烂额,还得匀出空来安抚多愁善感的表妹,实在是心力交瘁、不堪回首……
横竖他与何婉蕙早晚有情人终成眷属,又何必急这一时半刻?
尉迟越心下释然,不觉长出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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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那日在圣寿寺相看 ,沈宜秋和宁十一郎都对彼此颇为满足。
不出三日,舅母岳氏再次登门拜访,带来了宁家的回音。
沈老夫人有了前车之鉴,这次寻了个借口,没让孙女来见。
好在岳氏在相看当日便问了外甥女的意见,心里有了数。
岳氏在堂中坐定,连茶都顾不上吃一口,便急急忙忙道:“宁二夫人第二日便特特地降临寒舍,对小丸赞不绝口,直夸她知书识礼、样貌出众。”
沈老夫人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心里冷笑,也就是子孙不成器,否则他们沈家的女儿,何时轮得到宁家那样的门第评头论足?
宁老尚书虽是正三品大员,但宁家祖上不过是高祖的一个裨将,凭着从龙之功发迹的,与崔、沈这样钟鸣鼎食的阀阅比不得。
岳氏见沈老夫人并未如她料想的那样欣悦,不知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忐忑道:“宁家对这门亲事很是满足,不知老夫人意下如何?”
若依沈老夫人的本心,她自是希望沈宜秋入东宫为妃,即便只是个侧妃,也能为沈家出分力。
而宁十一郎非但自己是白身,其父也只是个太常寺丞,便是老尚书致仕,他上头有叔伯父亲和兄长,有什么好处也轮不到他。
岳氏却还在喋喋不休着“妯娌和睦”、“舅姑仁厚”。
沈老夫人一哂,这些都是看不见影儿的东西,纵然是真,也不过让嫁过去的孙女过得舒心些,她自己是舒心了,与家族却是毫无裨益。
可惜上回错过了皇后的寻芳宴,这会儿宫里怕是已经定下太子妃和侧妃人选了。
孙女这出身,说起来清贵,可她父母双亡,妆奁又不甚丰足,门第相称的人家怕是不愿娶她,若是不能入宫,也只有下嫁。
沈老夫人心知孙女是高不成低不就,除非把孙女远嫁,否则宁家已然是上选。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放孙女去相看。
她心里虽已有七八分允了,但该端的架子还得端足,沉吟片刻道:“七娘她父母不在了,此事还需与她两位伯父相商。”
岳氏是直性子,哪知道沈老夫人肚子里那么多弯弯绕绕,一听便当了真。
外甥女那两个伯父是什么人品,京中无人不晓,婚事让他们来做主,非把小丸卖了不可。
她心里焦虑,面上带了出来:“老夫人是小丸的祖母,只要老夫人首肯,想来她伯父们也没有二话。”
沈老夫人却只是悠然地啜饮茶汤,听她说得口干舌燥,这才松口:“既然舅夫人极力促成,老身自是信得过的。”
岳氏大喜,又小心翼翼地道:“还有一事,宁家老夫人近来病笃,已卧床多日,宁二夫人的意思是让两个孩子早日过定完婚……”
沈老夫人的眉头蹙了起来,撂下茶碗,轻薄的越州瓷在紫檀上一磕,声似金玉。
岳氏的心也跟着一颤。
“我这做祖母的虽不算尽心,七娘到底是我自小看大的,”沈老夫人道,“这么去给人家冲喜,恐怕她父母在泉下也要怪我。”
这话说得十分重了,岳氏忙不迭地赔罪:“宁家绝无这个意思,不过是怕事情生变,耽误了两个孩子的婚期。
“宁二夫人也十分过意不去,特地叫阿岳先来说一声,若是老夫人不见怪,她择日再登门致歉。”
沈老夫人这才略微缓颊,慢慢道:“想来宁家也不至如此不知礼数。”
岳氏松了一口气,又替宁家、宁二夫人说了一席好话,这才起身告辞。
不出几日,宁二夫人与她婆母江氏果真携了重礼登门拜访,沈老夫人赚足了脸面,宁家人又许以重聘,她这才对孙女的婚事点了头。
第10章 计划
尘埃落定,沈宜秋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自从她和宁十一郎的亲事议定,沈老夫人便不怎么管她。
既然不能光宗耀祖,那她在祖母眼中便与一着废棋无异。
沈老夫人连《女则》、《女孝经》和《列女传》也不叫她勤加温习了。
祖母的放任自流带着点讴气的意味,谁知却正中了孙女的下怀。
除了每日例行的晨昏定省以外,沈宜秋便窝在小院里,或者翻翻棋谱,或者有一搭没一搭地做些足衣、 帕子、香囊之类的小件绣活。
她的女红稀松寻常,但纹样配色上总能独出心裁。
比如平常的对鹿纹,偏在角上绣一篷细碎的野花,在一色的连珠纹里嵌一颗反色,或者将叶变作红色、将花变作绿色,甚或在好好的宝相花中间绣一张猫脸。
大约大事上谨小慎微、墨守陈规的人,才要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找补一下。
上辈子郭贤妃常挑剔她的女红不合式样,张皇后却爱煞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还请托她画了不少花样子。
想到张皇后,沈宜秋有些淡淡的遗憾,宫里虽有尉迟越、郭贤妃与何婉蕙这等讨嫌的,却也不乏可亲可爱之人。
比如张皇后,他们与其说是姑媳,倒更像是知交,这一世却是无缘再会了。
更多时候,沈宜秋干脆什么都不做,往廊下竹榻上一躺,看着婢女们忙里忙外,甚或只是伴着鸟声虫鸣,看看天涯流云,便可适意地度过半日。
上辈子营蝇狗苟过了头,这浮生半日闲便显得难能可贵。
这一日,沈宜秋闲来无事,歪在东轩的黑檀木小榻上,见婢女湘娥正研香粉、打香篆,忽地来了兴致,坐起身挽起衣袖道:“我来打。”
打香篆是桩巧活,填香不可太实,亦不可太松,把项香模翻覆倒扣时不可有半分犹豫,须得眼明手快、一气呵成。
没有成百上千回的训练,打出的香篆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糊成一团。
小婢子们一听小娘子要打香篆,都停下手里的活计,围上来看热闹。
沈宜秋从盒子里挑了个寿字模,素娥疾呼:“小娘子莫要托大,这字***是难打。”
沈宜秋冲她眨眨眼,老神在在地挽起袖子,执起香匙,舀起香粉往篆模里填,填一层用指腹轻轻压平,直至填满。
只见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皓腕坚决又灵巧地一翻,将香模往银鎏金莲瓣纹的盘炉上迅速一扣。
一个清楚可辨的篆书寿字便宛然出现在盘中,一分不多,一分不缺。
围观的小婢女们忍不住拍手叫好,湘娥和素娥目瞪口呆,他们小娘子何时学会这一手的?
沈宜秋笑着放下篆模,在婢女递来的银盆里浣了浣手。
尉迟越喜欢篆香,她上辈子为了投其所好暗暗苦练此道,打的篆字没有十万也有八万。
可惜刚练得一手绝活,便赶上何婉蕙入宫,到底也没用上一次。
如今时过境迁,再回想起来只觉有些好笑。眼下施展出来博婢女们一番瞠目结舌,倒也不算全无用处。
沈宜秋接过帕子揩了揩手,正要叫湘娥燃香,便听门口有人道:“七妹好手艺,凭着这手绝活,专给人打香篆怕也能发家了。”
沈宜秋掀了掀眼皮,看向来人:“四姊说得是,技多不压身。”
沈四娘原本要看她恼羞成怒,谁成想她混不在意,顿觉没趣。
沈宜秋懒懒地起身,叫婢女看座奉茶:“不知四姊大驾光临有何见教?”
沈四娘道:“我来贺七妹觅得佳婿,七妹小小年纪懂得为自己筹谋,阿姊自愧弗如。”
沈宜秋不把她的冷嘲热讽放在心上:“阿姊过谦了,论运筹帷幄,谁也无法与阿姊相较。”
沈四娘叫她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勉强挤出个微笑:“七妹喜得良缘,阿姊一是来道贺,二是来与你添妆。”
说罢吩咐婢女将几段绫锦并一只木匣奉上。
沈宜秋道:“倒叫阿姊破费。”说罢叫素鹅收了。
沈四娘没有便走的意思,饮了一杯茶,放下碗,忽然换了一副推心置腹的嘴脸:“阿姊素来爱说玩笑话,不讲究分寸,往日若有冒犯之处,还望七妹见谅。”
沈宜秋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绝不相信她会真心悔过,故而只是不咸不淡地笑了笑。
沈四娘没料到她是这样油盐不进,微露尴尬之色。
不过只是一刹那,她便重整旗鼓,接着道:“原以为妹妹必定会选入东宫,谁知偏巧发起疹子来,三姊倒是个有福的。”
沈宜秋一听,便知她这次来毕竟所为何事。
如今她的亲事已经定下,宁老尚书虽是正三品,但眼看着要致仕。
宁家在朝中青黄不接,宁十一郎没有功名在身,这门亲事算不得多值得艳羡。
因此她四堂姊的矛头转向了沈三娘。
果然,沈四娘幽幽地叹了口气:“我道三姊是个持重谦退之人,可自那寻芳宴后,她却时露骄矜之色,自家姊妹自不会与她计较这些,可若真入了东宫,她这性子怕是要吃亏。”
沈宜秋暗自哂笑,她这四姊是玩合纵连横呢,如今她嫁得不高,她便转而嫉妒起沈三娘。
看似向她示好,实则以话相激,就是要挑唆她去寻三堂姊的麻烦。
可她上辈子在尉迟越的后宫中什么手段没见过?这点伎俩于她而言不过是孩童嬉闹。
何况她对这些女孩儿家的明争暗斗毫无爱好,要她说,这四堂姊就是吃太饱,闲得慌。
沈宜秋笑道:“人各有命,阿姊方才说三姊是有福之人,想来不必多虑。”
沈四娘又叫她噎了一下,半开玩笑道:“这人的际遇真是没法说,本来都是一样的姊妹,三姊若是入了东宫,往后就是天家之人了,姊妹相见还要跪拜叩首,阿姊真是替七妹觉得委屈。”
说罢便紧紧盯着沈宜秋的脸,妄图找出不忿之色。
沈宜秋却不以为然,笑道:“横竖也是四姊先拜,四姊不觉委屈,我又有何委屈。”
说罢掩袖打了个呵欠:“实在抱歉,本想多陪阿姊坐一会儿,可昨夜没睡好,这会儿就犯起困来了……阿姊且宽坐,妹妹少陪了。”说着欠了欠身,便起身往内室走。
沈四娘呆若木鸡,这是连借口都懒得找了?
沈宜秋小日子过得怡然得意,却苦了尉迟越。
自打那日在圣寿寺后山,看到妻子与宁十一郎私会,尉迟越便没睡过一个好觉。
日间忙于朝政便罢了,一到夜里躺在榻上,沈氏那张光彩照人的脸便搅得他辗转反侧。
尉迟越难以成眠,索性不睡了,跑去书房阅览奏疏。
女子是靠不住的,只有政务永不会辜负他——日日如期而至,排山倒海般堆将过来,十分可靠,令人安心。
太子殿下龙精虎猛,却苦了他身边伺候笔墨的小黄门。
一夜两夜还罢了,连着一旬夜夜如此,谁消受得了?
本来伺候笔墨是个好差事,既轻省,又能在太子跟前混个脸熟,可如今却成了头一等的苦差。
这日刚巧贾七贾八两兄弟当值,连夜守在门外。
一个小黄门打帘子出来,贾七忙凑上前去,低声问道:“殿下又不成眠了?”
小黄门蔫头巴脑的,活像是霜打的茄子,苦着张脸:“看这光景,又得折腾到天明才能睡下。殿下还等着奴取书,失陪。”说罢提着灯快步走了。
两兄弟面面相觑,良久,贾八压低了声音道:“阿兄,殿下莫不是还惦记着那沈小娘……宁沈两家议亲的事,咱们要不要禀告殿下?”
自打那日从圣寿寺回来,太子殿下便没再打听过沈七娘的消息,要不要继承盯着沈府,尉迟越没个准话,他们也不敢问。
为免他忽然问起,兄弟俩还是留心着宁沈两家的风吹草动。
宁家人谨慎,虽已议定了婚事,仍守口如瓶;而沈家人不觉这亲事值得炫耀,也未曾四处宣扬。
故而两家议亲之事,尉迟越至今一无所知。
贾七在弟弟后脑勺上削了一下:“你是不是傻?一早说也就罢了,这时候再提,不是上赶着讨骂么……
“这事早晚能传到殿下耳朵里,咱们就装作一无所知,若是事发后追究起来,便告罪称当初疏忽,不曾打探到。殿下驭下宽仁,不会因此事重责,大不了再刷两回马厩。”
贾八连连称是:“还是阿兄想得周到。”
两人正交头接耳,忽听帘内太子道:“贾七,贾八,可在外头?”
两人心里有鬼,悚然一惊,稳了稳心神,急趋入内:“殿下唤仆等何事?”一边偷觑尉迟越脸色,见他嘴角微弯,眉头松弛,连日来的阴霾终于散去,心下稍安。
尉迟越捻了捻手中笔管:“这几日你们可曾留意着沈……咳咳,沈府?”
贾七连忙将沈七娘的近况禀报了一遍,只略去两家议亲之事。
尉迟越听说沈宜秋老诚实实待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心里舒坦了些许。
他屈指在一份奏折上点了点,对贾七道:“你去备车马,天一亮孤便要入宫。”
吩咐完毕,他撂下笔,起身往寝堂踱去。
他这几日却是一叶障目了。
沈氏这一世连他的面都不曾见过,一时叫小白脸疑惑也不足为奇。
她上辈子对他一往情深,又以身相殉,他自不能求全责备,为这点无伤大雅的小事苛责于她。
不曾见过皎月的光辉,才会叫星辰的微芒迷了眼。
只消让沈氏见上自己一眼,她就会知道,什么十一郎、十二郎、十三四五六七郎,全都是浮云。
至于怎么见,他心里已有了章程。
第11章 自得
要与沈宜秋见上面说难不难,说轻易却也不怎么轻易。
沈七娘是大家闺秀,家中规矩重,无事不会出门冶游。
沈家虽不是铜墙铁壁,但人多眼杂,要避人耳目却也不易。
即便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沈府,又如何对沈氏解释?
恐怕她不是将他当作疯子,就是将他视为登徒子。
再说即便他们前世是夫妻,潜入小娘子闺房中也非君子所为。
尉迟越略假思考便知此路不通,他不能找上门去,便只有想法子让沈宜秋出门。
让张皇后出面召沈宜秋入宫觐见***是稳妥,可嫡母必定会问因由,他不能将重生之事合盘托出,实在难以解释。
后世史书称崇安帝足智多谋,这点小事自难不倒他。
一封河西来的捷报令他灵机一动。
当年吐蕃大举寇边,河西节度使耿勇率兵弃城而逃,凉州失守。
沈宜秋的父亲沈景玄时任灵州刺史,坚决发兵援救,与军民浴血死守,在粮草匮乏、无险可守的情况下,奇迹般地支撑了整整两个月,一直等到援军到来,自己却死在***后一役中。
当初尉迟越尚年幼,朝中一干老臣惧怕河西节度使耿勇拥重兵而反,不曾立即清算,对沈家虽有抚恤,与沈景玄的不世之功却极不相当。
后来耿勇被夺职问罪,沈景玄却至今没有得到应有的嘉赏。
如今***师在大斗拔谷大破吐蕃大将悉诺逻军,正是重提此事的***时机。
只是尉迟越如今虽以储君之身监国,究竟还不是君主,此事须得与张皇后及朝臣商议过,再禀明身在华清宫的皇帝,由他下旨追封。
事不宜迟,尉迟越打定主意,顾不得一夜未合眼,用冷水洗了把脸,略整衣冠,跨上他的玉骢马,只带了五六个仆从,披着熹微的晨光,踏着露水濡湿的御道,穿过晨雾弥漫的长安城,一路快马加鞭来到蓬莱宫。
张皇后一睁开眼便听说太子求见,已经在寝殿外候了小半个时辰。
她不由唬了一跳,还以为边关出了什么紧急军情,连脸都来不及洗,急急忙忙披上件外衫,便叫他入内。
尉迟越进殿向嫡母行礼问安,接着禀明来意。
张皇后听罢,神色古怪地乜了儿子一眼:“你大清早火烧火燎地入宫来见我,就是为了追封沈使君之事?”
尉迟越早已备好说辞,脸不红心不跳,冠冕堂皇道:“昨日黄昏接到河西发来的捷报,因天色已晚,儿子不敢打搅母后歇息,故此今日拂晓入宫,以便早些将这好消息禀告母后。
“至于追封沈使君,儿子早有此意,此次大斗拔谷之役告捷,便想到了此事。”
这理由倒也说得通,张皇后虽还存有几分迷惑,还是点点头:“沈三郎当日临危不惧,挺身而出,以身殉国,确实该大加褒扬。至于如何追封,你与群臣商议便是。”
她顿了顿,目露欣慰之色:“此次多亏你力排众议,一力主战。不过你究竟年轻,还需多听取吴尚书等一干老臣的忠言。”
尉迟越应是:“谨遵母后教诲。”
吐蕃寇边多年,陇右不堪其扰,朝中议和之声不断,尉迟越一心主战,可惜上辈子因自己是储君,想着韬光养晦,便采纳群臣之见,与吐蕃议和,错失了战机。
重生后他一改往日明哲保身的做派,命将领出关交战,这才得已重创敌军。
不过他究竟是以储君的身份监国,还未登上帝位,锋芒太露难免惹来非议。
张皇后有此训诫,亦是题中应有之义。
张皇后又就朝中之事嘱咐了几句,话说完了尉迟越却仍不告退,她不由纳闷:“三郎还有他事?”
尉迟越原本指望张皇后主动提及沈宜秋,谁知她浑似忘了这一茬,尉迟越不好直说,便只好东拉西扯地寻些话头,将张皇后的饮食、睡眠都细细询问了一遍。
张皇后想要更衣洗漱,奈何儿子磨蹭着不走,她也只好陪着耐心与他说话,兜兜转转绕了半天,不知怎么又绕回了追封一事。
张皇后这回终于想起沈七娘这个忠臣遗孤:“可怜沈家七娘,父亲去世时还不满五岁……说起来,我突然想起桩事来……”
她顿了一顿,回忆道:“那时候沈七娘刚回京城不久,她祖母曾带她入宫谒见。我是从未见过那般好看的小娘子,真个是粉雕玉琢,只是瘦得厉害。别的孩子难得入宫总是四处张望瞧新鲜,她却只顾低头盯着自己脚尖,一声也不吭。”
张皇后摇摇头:“真是叫人心疼。对了,当日你也在,我与她祖母说话,便叫你带她去后边园子里玩,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尉迟越露出茫然之色,那时候时常有命妇带着自家孩子入宫谒见皇后,他哪里分得清谁是谁。
张皇后又道:“你还要将***钟爱的那柄小胡刀送给沈家小娘子。”
经她这么一说,他倒有点印象了。
张皇后接着道:“倒叫我吃了一惊,那柄小金刀你夜里睡觉都要放在枕下,连你何家表妹也不让摸的,竟这么拿来送人。”
尉迟越依稀记得那把胡刀,确实是他的爱物,但赠刀的前因后果却毫无印象。
张皇后又道:“不过沈老夫人谨小慎微,一得知此事,立即勒令沈小娘子将刀还了你。”
尉迟越心头擦过一丝遗憾。
张皇后见他若有所思,不由笑道:“怎么,三郎好像对那沈家小娘子颇为上心。”
尉迟越正色道:“母后说笑了,儿子与沈家小娘子素不相识,不过是因沈使君之事提及罢了。”
张皇后一想,确实不曾听说他俩有什么交集,便点点头道:“沈三郎就这点血脉存于世间,合该好好抚恤,以告慰国士在天之灵。追封之外,也该厚赐其女。”
尉迟越磨蹭着不走,等的就是张皇后这句话,闻言心中大定。
沈宜秋得了赏赐,自然要入宫向皇后、太后谢恩,届时便有的是相见的机会,只消一相见,后面的事自然水到渠成。
尉迟越得偿所愿,便即向嫡母告辞。
刚出了皇后寝殿,他又马不停蹄地赶赴紫宸殿,即命黄门传召一干重臣入内议政。
议完陇右的军情,他便提了追封沈景玄之事。
上辈子沈景玄追封从三品开府县侯,不过此事是在尉迟越登基之后。
当时沈宜秋已是皇后,众臣只当尉迟越抬举皇后母家,自然没什么异议。
可如今尉迟越还是太子,无故抬举沈家,还要追封沈三郎为县侯,有人便不乐意了。
御史大夫杨坦道:“沈使君守住凉州城,自是有功于社稷,然他一力死战,致使军民伤亡惨重,亦有过焉。且他援兵凉州,致使灵州兵力空虚,若是敌军进犯灵州,便是顾首不顾尾……”
杨坦是主和派的中坚,明里暗里指责太子穷兵黩武,这回河西大捷不啻于打了他的脸。
尉迟越早知他要借题发挥,只是掀了掀眼皮:“那么依杨大夫之见,凉州城该当如何保下?”
杨坦是迂儒,于边事一知半解,只知道打仗劳民伤财,增加税赋。
他花白胡子一抖:“亚圣有言,‘仁者***’,我大燕乃天命所归,德风所被,百夷臣服。《诗》言‘载戢干戈,载櫜弓矢,我求懿德’,以德服众,方是大道。”
尉迟越淡淡一笑,颔首道:“若当日换了杨大夫,必能以德服人,在城门上诵一篇诗书,便叫吐蕃兵马羞愧掩面而去。
“可惜沈使君不如杨大夫这般舌灿莲花,只有一副忠肝义胆,便只能血洒边关,死了还叫人求全责备。”
杨坦叫他说得老脸一红、哑口无言,不敢再置一词。
尉迟越扫了臣僚们一眼:“孤以为可追封沈使君为开国县侯,诸位可有异议?”
这一眼已隐隐有人君的威仪。
有杨坦的前车之鉴,群臣哪会上赶着讨没趣,都道:“沈使君实至名归。”
大事就此定下,但细节还需从长计议。
中书门下和礼部、吏部都有话说,文臣***爱逮着这些事争论不休,尉迟越听他们喋喋不休半日,总算议出个大致的章程。
眼见日头西斜,他便叫群臣散了,自己策马回了东宫。
这一夜,东宫长寿院一众内侍总算睡了个整觉。
尉迟越躺在床上心满足足,事情进展得出奇顺利,如今万事俱备,只须等着沈氏对他一见倾心便是。
不知沈氏见了自己会露出怎样的情态?那日桃林中沈氏水灵的凤目、灿若桃花的笑容又浮现在他眼前。
尉迟越嘴角不自觉溢出笑意,随即绷住嘴角,翻过身端端正正地躺平。
他是持重之人,断不会像某些浮浪子弟般与小娘子眉来眼去……
尉迟越在心里编排着,不知不觉走了困意,一直到四更天才合眼,虽然又是一夜未能安眠,但心境却大不相同。
第12章 封赏
追封爵位不是小事,需在朔望大朝会上令百官群议,接着禀明皇帝,着中书省草拟诏书,由门下省复核,再交由皇帝批示,颁布正式诏书。
一套流程走下来,***少也要十天半个月。
尉迟越情知此事急不来,倒也不慌不忙,横竖沈氏安安分分待在家中,不会凭空生了双翼飞出去。
他做梦也不曾料到,就在这二十来日中,宁沈两家已经交换了庚帖,找山阳观的观主云归道长合了八字。
云归道长用山阳观的信誉作保,宁家十一公子与沈家七娘的八字相辅相承,是天作之合,必能琴瑟合鸣,子孙绕膝。
宁二夫人十分兴奋,当即许诺出资一百缗,给观中供奉的太上老君像,左右塑一对金童玉女。
观主笑逐颜开,又额外占了一卦,道六月望日便是难得的良辰吉日,正宜行纳吉礼。
宁家想早日将婚事定下,听了心中大悦。
沈老夫人虽仍遗憾,但入宫无门,眼见着木已成舟,也只得绝了念想。
沈宜秋自定下亲事以来,偶然想到太子妃人选至今未定,心头不免擦过一丝不安,生怕上辈子的孽缘余毒未清。听说此事,一数日子不过月余,方才心下稍安。
行了纳吉礼,这婚事才算真的定下。
世家***重脸面,沈老夫人再不甘心,也做不出背信毁诺之事。
这日早晨,沈宜秋去青槐院给祖母请安。
正与一众堂兄弟、堂姊妹垂手立于后堂中,昏昏欲睡地听祖母训诫,忽听门帘哗啦一声响,一道暖金色的晨光斜斜地照进昏暗的堂中,众人精神一振。
沈老夫人打住话头,朝门口望去,却是她院里的海棠。
这婢子一向稳重,如今脸上却有张皇之色。
沈老夫人拧眉,冷声道:“出了何事?至于如此冒失?”
海棠稳稳气息,声音仍然有些颤动:“回老夫人的话,宫里来了几位中官……”
一听这话,众人齐刷刷地望向沈三娘,她跟着沈老夫人赴花宴的事,阖府上下无人不知。
便是一开始不清晰的,日日见她穿着宫锦宫缎裁的衣裳招摇过市,也都知道长房三娘子得了皇后与太子的青眼,将要飞黄腾达了。
这会儿一听说宫里来人,自然都以为是为着三娘子来的。
沈三娘一张粉面飞起红霞,低垂着头,却伸手扶了扶鬓边一对钿头金钗——自打从芙蓉园回来,她这对钗子便似长在头上,一日也摘不下来。
沈老夫人和沈宜秋却想深了一层。
天家行事,***讲究个稳妥体面,若是皇后有意让沈三娘入东宫,必先宣召沈老夫人,先透个风,确保没什么变故,然后再降旨赐婚,断不会忽然上门传旨。
沈老夫人道:“中贵人现下何在?”
海棠道:“大郎君已将他们迎入正堂,说请老夫人和七娘子前去接诏。”
此言一出,旁人还来不及说什么,沈三娘失声道:“什么?七娘?是不是弄错了?”
满室的小郎君小娘子面面相觑,小声议论起来,堂中顿时一片嗡嗡的窃窃私语声。
沈四娘和沈八娘交头接耳,一脸幸灾乐祸,近来三堂姊已成了他们***嫌恶之人,连沈宜秋都要靠边站。
沈老夫人重重地咳了一声,孙辈们立即噤声。
沈三娘脸涨得通红,不敢再吱声,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沈宜秋,活似她七堂妹欠了她五百贯钱。
沈宜秋比她更莫名其妙,这与她有何相干?
她心中困惑,面上却不显,横竖不可能下诏赐婚,她也不曾作奸犯科,倒也没什么好怕的。
沈老夫人吩咐道:“七娘速去更衣。”
沈宜秋道声是,行过礼退了出去。
堂中众人的目光也跟着追了过去,艳羡者有之,玩味者有之,嫉妒者更有之。
沈老夫人把孙辈们的神情看在眼里,暗自摇头,大抵一家一姓也有气数,盛衰荣辱都是上天注定的。
有时看着这些儿孙,她便觉得自己是逆势而行,妄图力挽狂澜,实在是徒劳无益之事。
大约三郎已将沈家***后一丝精气耗尽,余下这些便都是庸质陋材。
沈宜秋回房换了一身见客穿的绫罗衣裳,又叫湘娥替她重新梳了发髻,簪上一对满池娇荷叶金簪,这才去青槐院与祖母会合,一同往前院去了。
到得正堂,只见帘幕高卷,堂中坐着两个中年黄门,她大伯沈景逸陪于末座。
两个黄门中,一个是沈宜秋前世的老熟人,尉迟越身边的大黄门来逢春,另一个年纪稍长,略有些面善,看服色是四品宦官,当是皇帝的人。
沈宜秋观两人神色和煦,再看来人身份,便猜到是封赏的旨意,特特将她一个闺中小娘子叫来,定是因她父亲的缘故。
她心念电转,便知是由***近的河西大捷而起。
知道了原因,她放下心来,敛衽行礼:“小女子见过两位中官。”
两个黄门也在打量这位国士之后。
在宫中当差,他们自是见惯了富贵,也看多了绝色,但眼前这个少女的容色仍叫他们大为惊诧。
单是那柔细白腻,仿佛漾着水光的肌肤,便已羡煞六宫粉黛;鸦羽般的黑发在日光下微微泛青,更是丹青难摹的颜色。
五官再是平常,有这雪肤黑发也就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了,偏偏沈七娘的五官生得比肤发更精彩。
尤其是那一双顾盼生辉的凤目,眼尾深长微挑,眼神也似藏了钩子,叫人不敢细瞧。
来逢春暗自思忖,都说郭贤妃年轻时容貌冠绝六宫,其女甥郭九娘是京都***美人,依他看来,比眼前这少女却都差得远了。
也就是沈家自重身份,将女儿藏在深闺,否则郭九娘这***美怕要退位让贤。
难得这小娘子生得光艳照人,却又态度天然,没有半分扭捏之气。
来逢春心道,这才真个叫做秋水为神玉为骨。
两个黄门看得有些发怔,好在他们还记得自己肩负重任。
那生疏中官站起身,清了清嗓子道:“请诸位接诏。”
沈老夫人、沈宜秋和沈大郎齐齐跪下。
那黄门展开诏书,朗声念道:“《赠沈景玄谥爵诏》。沈景玄鼎足高门,天功世冑。才学著世,任兼文武。镇守边要,驭控遐荒。怀忠抱义,轻生殉国。宜从褒饰,以慰泉壤。可追赠上开府临河县侯,谥忠靖。特赐其母与其女各大练两百匹,彩缎百端,京畿良田二十顷,余者称是。”
沈老夫人大喜,忙领着长子和孙女拜谢圣恩。
沈大郎方才听着黄门宣读诏书,心若擂鼓,血液几近沸腾,期盼着轮到自己,可惜直至那中官收起诏书,也没提他半个字。
眼见沈宜秋一个女儿家得了这么多赏赐,他却什么也没落着,不禁由喜转怒。
母亲也就罢了,沈七娘眼看着要出嫁,这些财帛田地不都成了外人的!
他身为沈家嫡长,如今只在太常寺领个从六品的闲职,皇帝封一个死人,赏两个妇人,却吝于赐他一官半职,倒不如没有这封赏。
正愤懑,忽听那来姓黄门道:“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感佩忠靖侯高义,另有赏赐若干,是中宫与东宫一点心意,请老夫人、女公子笑纳。”
沈大郎刚燃起些许希望,这话又如兜头一盆冷水浇下。
沈宜秋一听皇后和太子也有赏赐,心头突地一跳。
当下按捺住忐忑,跟着祖母跪拜接诏、谢恩。
礼毕之后,一群小黄门鱼贯将赏赐抬入院中。
单是几百匹绢帛就抬了半日,此外又有数十箱上好香料药材、文房茶具和金玉器玩,小山似地堆在堂中。
沈大郎在一旁干看着,双眼热得直要冒火。
两名中官一走,消息长了翅膀似地飞遍了整个沈府。
沈四娘等人听说七娘子交了这样的好运,心中一边暗恨,一边又庆幸。
得再多赏赐又如何,嫁资丰足又如何,还不是只能嫁进不上不下的宁家,连个官夫人都算不上。
而沈三娘正躲在房中偷偷抹眼泪,闻听此讯,顾不得揩一揩肿成胡桃的眼睛,立马破涕为笑。刚刚收进盒子里的一对钿头钗又得以重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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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祖孙得了这么多的赏赐,自然要去宫中谢恩。
翌日大清早,沈宜秋便随祖母前往蓬莱宫谒见。
沈家车马在宫城西南的兴安门前停下,便有皇后宫中的内侍前来见礼,道皇后念沈老夫人年事已高,特赐步辇一抬。
祖孙俩谢了恩,登上步辇。
沈老夫人生怕孙女多年来***次入宫行差踏错,见她气定神闲,殊无怯意,心中又是大憾。
姿容气度心机样样不缺,偏生是一副万事不关心的性子,随了她那个母亲。
祖孙俩各怀心思,乘着步辇穿过长长的夹道,自右银台门入,经过右藏库,便转入分隔前朝后宫的永巷。
自永巷以北,便是沈宜秋认识的世界。
她在这后宫中住了六年,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如故人般熟稔。
步辇轻轻地一摇一晃,沈宜秋也似游历梦乡一般,认识的宫殿、台阁和回廊从她身边擦过,勾起许多往事,叫人顿生今夕之感。
就在沈宜秋出神之际,步辇突然停了下来。
她抬眼望去,只见左边巷子中,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朝他们这里行来。
为首是十多名腰佩刀剑的侍卫,隐约能看见后面八人抬的步辇,后头还跟着一大队随从。
只消一瞥,沈宜秋就知道,这种阵仗除了太子不作他想。
真是冤家路窄,偌大个皇宫,偏偏狭路相逢。
沈宜秋一边腹诽,一边下辇,利索地往道旁一跪,恨不得把脸埋进地里,只盼着尉迟越赶快过去。
谁知天不遂人愿,只听步辇低垂的紫锦帷幔中,传出一个认识的声音:“前方何人?”
第13章 见面
沈宜秋上回与尉迟越分别时,他还是棺木中的一具尸体,如今乍然听他开口说话,嗓音也没有后来那般低沉,带着些少年人的清越,这感觉实在莫可名状。
皇后宫中的宫人忙下拜道:“回禀殿下,是京兆沈氏老夫人与小娘子,入宫谒见皇后娘娘。”
沈宜秋心一凉,这下不见也得见了。
祖孙俩正要跪拜,尉迟越却道:“姑祖母不必多礼。”
一边说一边下了辇车,反倒向着沈老夫人作揖。
沈宜秋叫他一声姑祖母吓了一跳,她不曾随祖母赴宴,自然不知道沈老夫人新认一门偏宜亲戚。
沈老夫人忙避让,连道不敢当:“太子殿下折煞老身。”
顿了顿道:“多谢太子殿下赏赐,天恩浩荡,沈氏没齿难忘。”
尉迟越回过神来,冠冕堂皇道:“忠靖侯蹈义轻生,救万民于倒悬,是我大燕的国士,如何封赏都不为过,孤不过聊表心意。”
沈老夫人谢了恩,吩咐孙女向太子行礼。
沈宜秋不情不愿地道:“民女见过太子殿下。”行过礼便退至祖母身后,低垂螓首。
尉迟越略感棘手。
他故意与沈老夫人攀亲戚,便是为了顺理成章从肩舆上下来,否则他在高处,又有帷幔遮着,着实不便观瞻。
他计划得颇为缜密,奈何沈氏丝毫不能领会他的苦心,只见她眼观鼻鼻观心,始终不曾抬一抬眼皮。
尉迟越还从未遇见过这样的难题。
他相貌俊美,又是天皇贵胄,走到哪里都能引发女子争相观睹,上至八十老妪,下至八岁孩童,见了他总不免多看几眼,便是害羞或胆小,不敢逾礼盯着看,也必要偷偷瞟上几眼。
偏这沈氏是个例外。
尉迟越寻思着,从她那里望过来,恐怕只能看到他袍裾——她总不能看着袍裾便对他一见倾心吧。
而此时沈宜秋正瞅着他的袍脚。
这是一件紫色的樗蒲绫襕衫,下摆上用银泥绘出群山,再以金绿线相交,绣出苍松翠柏,襕衫以外,又罩了层如云似雾的烟色纱縠袍子,广袖一直垂至膝下。
沈宜秋略微掀起眼皮,便见男人修长手指间还捏了一把玉骨折扇。
她不禁暗自称奇,上辈子尉迟越衣饰上向来漫不经心,除了朝会或郊祭之类的场合会穿公服、朝服,其余时候几乎总是穿深色窄袖骑装,足蹬乌皮靴,腰围蹀躞带,怎么方便怎么来,一年四季都差不多。
也不知今日刮的什么风,这厮竟也学那些五陵少年、贵游纨绔,妆扮得像只开屏孔雀。
她心念一转,突然恍然大悟。
是了,何婉蕙那几年时常入宫陪伴郭贤妃,他穿得如此风骚来后宫,多半是去会他表妹。
尉迟越哪知她心里所想,他昨日特地宿在紫宸宫侧殿,为的便是今晨的“偶遇”,计划得万无一失,谁知在***后一步上折戟。
他大费周章,自不甘心就此离开,对沈老夫人道:“孤正要去向母后问安,既是同路,不妨同行。”
沈宜秋头皮一麻,这还没完了?不禁深恨出门前没占上一卦。
不过她先时还有些疑虑,生怕尉迟越与她一样是死而复生,听了这话倒是放下心来。
上辈子***后那几年,他们俩话不投机半句多,若是尉迟越记得前尘往事,恐怕远远见了她就会绕道走,哪里会邀他们同行。
太子殿下发了话,沈家祖孙自不能违拗,三人重新坐上肩舆和步辇,带着一干随从,向着皇后所居的甘露殿行去。
张皇后已知沈家祖孙要来拜谒,已等候在殿中,谁知太子也一起来了。
张皇后狐疑地看了看玉树临风的儿子,按捺下心中疑问,叫宫人请沈家祖孙入内。
行礼毕,皇后命宫人给沈老夫人赐座,又向沈宜秋招招手:“七娘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上辈子姑媳两人相处得颇为融洽,两人也有些同病相怜,同为帝***发妻,同样无法诞育子嗣,也同样不受待见。
只是张皇后早逝,没等到尉迟越登基便仙逝,沈宜秋一直深觉遗憾,如今乍见故人,又是年轻康健的模样,心中感触与欢喜自不必说。
她敛衽福了福,走到张皇后身边,皇后握着她的手称赞:“多年未见,出落得越发端静娴雅了,你母亲已是风华绝代,你更是青出于蓝。”
沈老夫人闻言脸色有些尴尬,她一向不喜沈宜秋母亲,哪知皇后对她如此盛赞,她心中暗哂,张太尉到底是一届武夫,女儿的教养可见一斑。
张皇后又道:“七娘不必拘谨,只当这里是自己家便是,我膝下没有女孩儿,一见你便觉十分喜欢。”
沈宜秋从方才开始便垂着头,脖子早酸了,听皇后这么一说,便从善如流地抬起头,挺直了身子。
尉迟越坐在皇后下首,沈宜秋一抬头,自然就瞧见了他。
尉迟越终于等到沈宜秋抬头,忙正襟危坐,沉下脸色,一脸端肃持重。
他料想沈氏见了他这般“岩岩若孤松独立”的气度,必定惊为天人,倾慕不已。
沈宜秋的目光从尉迟越脸上扫过,只见他面沉似水地看着自己,似有不豫,心道果然,他们大约天生八字犯克,即便这一世并无瓜葛,只是萍水相逢,他俩也是互相看不顺眼。
尉迟越暗暗觑瞧,却见沈氏面无表情,目光从他脸上划过,片刻也没停留。
她的双颊白里透红,却是肌肤正常的红晕,并不像他预料的那般双目盈盈、粉面含春、红霞满腮。
他本来一心踌躇满志,沈氏的冷淡就如兜头一盆冷水浇下。
失望之余,他不禁又想起那日桃林中,沈氏与宁十一言笑晏晏的模样,与眼下不啻天壤之别。
莫非这一世,沈氏真的移情别恋了?
这念头一萌芽,便被尉迟越连根拔去。
不可能,上一世她对自己用情至深,超越生死的界限,如此深情厚谊,又岂是可以随随便便换人的?
他思考了一番,大约还是因为沈老夫人的缘故。
是了,沈宜秋的祖母待她甚严,想必是因祖母在场,她必须循规蹈矩,便是怦然心动也要装出这无动于衷的模样。
沈氏生性内敛,一向七情不上面,装得以假乱真也是有的。
就是因为她装得冷若冰霜,上辈子到死他也不知道她的情意。
张皇后拉着沈宜秋说了一会儿话,总算放开了她的手。
沈宜秋坐回榻上,不一时便有宫人入内奉茶,又捧来各色鲜果和糕饼菓子。
张皇后见着什么时鲜新巧的便叫人往沈宜秋面前食案上堆,金盘玉碗几乎要堆叠起来。
“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各色都叫他们备了点,”张皇后指着一碟红玉珠颗般的樱桃道,“这是华清宫热泉旁的园子里种出来的,那边地气暖,格外甜,你尝尝。”
又道:“这金乳酥和玉露团是我宫中小厨房自己做的,别处没有这个味道。”
沈宜秋拈了一颗樱桃放入口中,尉迟越看在眼里,心道原来她喜欢这个。上辈子他难得在沈氏殿中用膳,偶然为之,也不曾加以留意,如今才发现,自己对她的喜好一无所知。
尉迟越暗暗将她吃过的东西记在心里。
沈宜秋不经意抬眼,就见男人眉头微蹙,目光沉郁地看着自己。
她莫名其妙,看了眼盘中的樱桃,心道不就是吃你家几颗樱桃,虽然是稀罕物事,但也不至于这么苦大仇深地瞪着我吧。
张皇后笑道:“我这宫里还有两筐,一会儿七娘带回去。”
沈宜秋甜甜一笑,露出一对梨涡:“谢皇后娘娘赏赐。”
“不过一些吃食,你若喜欢,往后每年华清宫的樱桃熟了,我都叫人给你送两筐过去,不用和我见外。”
若是换了上辈子,沈宜秋必要诚惶诚恐地推辞,如今却没那么多顾忌了,华清宫的樱桃皮薄味甜多汁,厚厚脸皮年年都能敞开肚皮饱餐个够,何乐而不为呢,当即谢恩。
沈老夫人忙道:“孙女没规矩,见笑了。”
张皇后却很兴奋:“难得七娘不与我见外,可见是与我有缘。”
尉迟越一直留意着沈宜秋的一举一动,方才那一眼蜻蜓点水,也不知她看清晰自己样貌不曾,虽说他有令人一见而为之倾倒的风姿,毕竟还是多看几眼稳妥些。
可沈氏却不再朝他看,倒是一直眼含笑意地望着他嫡母。
尉迟越心中困惑,沈氏不趁此良机多打量打量自己,盯着皇后看个不住是何道理?
他设身处地想了一会儿,突然茅塞顿开。
是了,小娘子嫁人,婆母是否好相处是头一等大事,自要仔细斟酌。
张皇后见儿子满腹心事的样子,心中疑团越滚越大,往日尉迟越来请安,总是寒暄两句便急着走,坐榻都坐不暖,今日却像生了根似的,一坐便坐了小半个时辰。
还妆扮得这样玉树临风,真是有些耐人寻味。
她心中狐疑,面上若无其事,对尉迟越道:“你们怎么一块儿来了?倒像是约好的一般。”
尉迟越道:“回禀母后,儿子刚巧入宫向母后问安,恰在鹿宫院外邂逅姑祖母与沈家小娘子,便即相携而至。”
张皇后笑道:“七娘是你姑祖母孙女,你该称她一声七妹才是。”
沈宜秋光是想象这两个字从尉迟越口中吐出,胳膊上便直起鸡皮疙瘩,忙道:“太子殿下天皇贵胄,与民女有天渊之隔,不敢逾矩以兄妹相当。”
尉迟越一个七字卡在喉咙口,听她这么说,连忙咽了下去,正了正脸色。
见了貌美如花的小娘子便阿兄阿妹地攀扯,是不务正业的浮浪子弟才会做的事。
沈宜秋瞥见他微蹙着眉,一张脸黑得像锅底,心中一哂,谁乐意要个便宜表兄似的。
尉迟越又坐了一会儿,看着火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
走出皇后寝宫,他沐浴着孟夏和煦温暖的阳光,浑身一阵松快。
今日虽与他料想的有些许不同,但进展十分顺利,沈氏上辈子对他一往情深,这辈子又没换个人,心意自也不会变。
何况他未雨绸缪、有备无患,在昨日的赏赐中表明了心迹,若是她见到那物,便知道他意欲娶她为妃。
而嫡母显然对沈氏青睐有加,待她重提娶妃之事,他便提一提沈氏,皇后自然乐见其成。
第14章 惊喜
太子在场有的话不便出口,待他一走,张皇后便笑着问沈老夫人:“七娘及笄了罢?我依稀记得她与五公主同岁,五公主是去岁三月及笄,不知是否记岔了。”
沈老夫人答道:“皇后娘娘好记性,孙女确是元贞十八年十月里生的。
“那就是比五娘子小了半年。”
张皇后与身旁的中年女官对视一眼,又转头对沈老夫人道:“五公主及笄后便出宫建府,去岁冬月与附马成婚。如今女孩儿一个个出阁,这宫里是越来越冷清了。”
这话自非无的放矢,她每说一句,沈宜秋便心惊一分。
张皇后接着道:“我今日一见七娘便觉投缘,可惜不能长留身边作伴。”
那中年女官笑着给沈老夫人续茶:“老夫人别怪奴婢多嘴,奴婢侍奉娘娘多年,难得见她如此开怀,若是小娘子能常来宫中陪伴娘娘就好了。”
不等沈老夫人答话,张皇后先道:“我也只是想想罢了,如珠如宝的女孩儿,入宫陪我这么个老妇,人家祖母哪里舍得。”
沈老夫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张皇后有意让孙女嫁给太子,心里不禁喜忧参半。
若是当初顺顺利利带着七娘子赴花宴,恐怕大事已成了,或是晚些替她说亲事,也无所妨碍。
如今与宁家议定了亲事,却不知如何是好。不由深怨邵家多管闲事。
她忙拜谢:“孙女不识大体,媸颜陋质,承蒙娘娘不弃,实是她三生有幸,岂敢推辞。”
张皇后道:“老夫人过谦了。七娘也在家中待不了多长时日了,我怎生忍心抢人。”
女官以袖掩口,吃吃一笑:“奴婢倒有个两全之策……”却不往下说。
张皇后笑着剜她一眼:“好个刁滑妇人,偏你话多,在客人面前搬弄口舌,是生怕我不治你的罪?”
那女官一脸有恃无恐,笑道:“奴婢死罪,不该妄自揣测皇后娘娘心意。”
张皇后笑骂:“果真死罪。”
两人一递一说,就差把话挑明了。
沈宜秋偷觑祖母脸色,只见她若有所思,微露沉吟之色,不由心焦。
祖母的心思她一清二楚,如今与宁家还未过定,尚有转圜的余地,可是背信食言毕竟于名声有损,沈老夫人一向以门阀自矜,多半是在举棋不定。
她不能将自己的后半生悬在祖母的一念之间。
沈宜秋心如电转,便即低下头来,双手拉扯绞动着腰间的丝绦,娇羞之色溢于言表。
宫中女子目光何其敏锐,见她这模样,心下便有了计较。
张皇后沉吟片刻,对沈老夫人道:“七娘如此品貌,贵府的门槛怕不是已经被踏平了,不知哪家的公子有这般福气。”
沈宜秋将头埋得更低,沈老夫人看在眼里,心头火起,但却毫无办法。
皇后既已看出端倪,刻意隐瞒便成了欺君。
且宁沈两家议亲之事虽未传扬出去,到底不是什么秘密,皇后既起了疑心,着人一打听就能知道。
她只得道:“回禀皇后娘娘,孙女许了宁家二房十一公子,现下还未过定。”
张皇后虽已猜到,仍不免遗憾,对女官摇头叹道:“就知晚了一步。”
又将沈宜秋叫到跟前,拉着她看了又看,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张皇后与沈家祖孙说了会儿话,又留他们在宫中用了午膳,赐下若干赏赐不提。
从宫中辞出,沈家祖孙同坐一乘马车回府。
刚一上车,沈老夫人便沉下脸来,目光如刀地盯着孙女,仿佛要在她花般娇艳的脸庞上盯出两个窟窿:“我悉心教导你十年,你学的便是自行其是,悖逆长辈?”
沈宜秋泰然自若地迎着祖母的目光:“孙女不知何错之有,望祖母明示。”
沈老夫人不曾料到她这么大胆,一时无言以对。
她为何勃然大怒,两人都心知肚明,但理由不能摆到明面上说。
世家的体面就在这一层捅不穿、扎不烂、水火不侵的遮羞布上。
半晌,沈老夫人长长叹息了一声:“你且好自为之。”
说罢靠在车厢木壁上,阖上双目,再也不发一言。
若是换了以前,沈宜秋见祖母不豫,必定十分自责,哪怕委屈自己一辈子也要换祖母展颜,可上辈子一二再再而三,让她将沈家人的面目看得清清晰楚,如今她心里只是波澜不惊。
沈老夫人也知无力回天,这回干脆懒得罚她。
到了沈府,沈宜秋吩咐奴仆将皇后赏赐的宫锦彩缎、金玉器玩、衣裳珠翠等搬回院中。
湘娥细心,那两筐金尊玉贵的热泉樱桃托付给了她。
一行人往后院走,一路上各院的下人看见,纷纷回去禀报自家主人。
片刻之间,阖府上下都知道七娘子入宫谒见得了许多赏赐。
旁人犹可,不过有几分眼热,一向与沈七娘暗暗较劲的四娘子等人,却气得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沈八娘***是沉不住气,听到消息便即去找四堂姊,酸道:“不知七姊是什么仙子下凡,谁见了她都不免倾倒。昨日才得了宫中赏赐,听说今日又是十几箱东西往院里搬。三叔封了爵位,如今她是公侯之女,夫家又是三品大员,真是羡煞人了。”
沈四娘浅浅一笑:“三叔封的是虚爵,你外祖家正经有食邑的一等开国公,亲舅又是世子,有何好羡慕的。门第如何,也不能单看官品。”
沈八娘一向以母族门第为傲,听了这话,心里舒坦了不少。
四娘子暗哂,谁不知道四婶当年哭着喊着要嫁给三叔,闹得全京都街知巷闻。奈何三叔看不上她,这才退而求其次嫁了四叔。
她面上不显,继承道:“七妹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我原担心她这身世不好说亲,幸而宁家书香门第,不介意这些。”
沈八娘附和道:“不错,三叔三婶双双早逝,三房只剩她一个孤女,讲究些的人家怕是要多想。”
沈四娘以团扇掩嘴,轻轻一笑:“要我说,这封赏原也不值得羡慕,比起官爵名位、金珠财帛,我只盼耶娘康健,手足和睦。”
沈八娘连声附和:“阿姊所言极是,谁愿拿父母的性命换一身荣华。”
心里却道,你阿耶官位高,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再一想自己阿耶,不禁泄气。
她父亲门荫了一个从七品闲官,便似在这起家官位上扎了根,镇日不务正业、眠花宿柳,一月中倒有半个月宿在平康坊,将她阿娘的嫁妆都挥霍殆尽,对他们这些子女更是不上心。
若是能拿去换成爵位、田地和钱财,倒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沈宜秋回到院中,素娥一见那流水般往里抬的朱漆大木箱,差点两眼一黑晕过去,带着哭腔道:“昨日宫里赏的那些还未收拾完……贺喜小娘子……”
那么多财物要清点造册,再分门别类收入库中,以便让小娘子回来过目,哪些该放进妆奁带入宁家,哪些又该丢下。
为了这个,素娥今日没有跟随沈宜秋入宫,带着满院婢子奴仆收拾了半日,眼下还剩了一小半。
沈宜秋上前拍拍她的胳膊安慰她:“慢慢理便是,又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张皇后一向手面阔,又真心喜欢沈宜秋,便以添妆之名又赐了许多财帛。
沈宜秋回到房中,换回家常衣裳,摘下发上钗钿,正打算上床补个觉,素娥抱了个狭长的雕花沉香木盒子进来:“小娘子,奴婢见这盒子华美,里头的东西想必十分要紧,奴婢不敢擅自收起来,还请小娘子看一眼。”
沈宜秋打眼一瞧,那盒子果然华美无匹,通身描金彩绘,嵌着许多宝石真珠螺钿,又是以上好沉香木雕成,芬芳扑鼻。
也不知里头藏着什么好东西。
她不由被勾起了兴致,坐直身子:“这是谁赏的?”
“是与东宫赏赐一起送来的。”素娥一边答道,一边小心翼翼地打开巧夺天工的黄金小锁。
盒子里却是用蜀锦包裹的一幅卷轴。
沈宜秋不由一喜,这样郑重其事地包起来,定然是名家的墨宝了。
她这上头随了父母,虽也爱金玉器玩,真正叫她痴迷的却是书画。
她知道东宫藏书楼和尉迟越的书房中收藏了不少前朝名家的真迹,只是尉迟越不待见她,她便也不好意思开口去借。
尉迟越舍得将这些宝贝赏一幅与她,倒也算大方,不枉她忍他多年。
她一边盯着素娥解开锦囊,抽开丝绳,一边预测,会是哪个宝贝呢?
是陆探微的《维摩诘居士》,还是卫协的《上林苑图》,莫非是***右军的《孔侍中帖》?
不,那是尉迟越心爱之物,断然不会拿来赏人……那么退而求其次,《鸭头丸帖》也是很好的了。
沈宜秋心怦怦直跳,迫不及待地看着素娥小心翼翼一寸寸把卷轴展开,露出右侧墨迹。
她定睛一看,傻了眼。
这笔字她上辈子见过无数回,就是化成灰也认得,明明白白是尉迟越自己的笔迹。
沈宜秋大失所望,尉迟越的字也算不错,但拿来赏人,未免也太自不量力了。
上辈子他颇也知道藏拙,沈宜秋不曾听说他拿自己的书迹赏过人。
她不免又想起今日尉迟越的行径,心说重来一次,此人倒是添了不少新的毛病。
她潦草地扫了一眼绢帛上的字,待看清写的是什么,她只觉一口气梗在胸口,上不去又下不来。
写的竟然是《列女传》,赏人一卷列女传,这算什么意思?
沈老夫人***喜欢叫她诵读《列女传》、《女诫》等书,上辈子她对祖母言听计从,即便入了宫也日日不离身侧,如今却是见了便起腻,多看一眼都糟心。
素娥又将画卷展开寸许,沈宜秋一瞅,啧,每段小传旁竟还配了画。
若说尉迟越的字尚可,那他的画技只能说惨不忍睹了。
好好的周宣姜后,叫他画得头大身小脖子长,又兼神情呆滞、两眼无神,活像只呆头鹅。
素娥还待展开,沈宜秋挥挥手:“收起来罢。”
素娥也觉这画不怎么样,还没有小娘子平时画着玩的竹笋、瘦驴和胖婆子好看,但是看这盒子的架势,又觉不能轻忽:“小娘子,这该收到哪里?”
沈宜秋道:“盒子留着,字画……”
她本想说扔了,转念一想究竟是太子墨迹,随意毁弃万一叫人知道罪责不小,便道:“字画另外放着吧。”
她想想又补上一句:“切记收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此时尉迟越也已回到了东宫,正在内书房中召见几位翰林学士,竟破天荒地走起了神。
不知沈氏这会儿有没有见着他送的礼,若是见了,应当已经明白他的心意。
想起其中蕴含的巧思,他微感自得。他记得上辈子沈氏案头总放着两卷列女传,想必是她所钟爱,再见落款是他亲笔所作,定然更加欢喜。
此外他还暗藏了玄机,只选了《贤明传》中的***后和公夫人,以示嘉勉与希冀之意,若一时不能明白,那么待她看见画中女子个个肖似她时,必定心领神会……
尉迟越嘴角一扬,如今万事俱备,只待嫡母重提立妃一事即可。
张皇后却似并不着急,这一等就是十多日。
尉迟越等得都有些心焦了,这才等来甘露殿的内侍,道张皇后叫他进宫议事。
尉迟越精神一振,吩咐侍从道:“备驾!”
第15章 真相
尉迟越策马奔驰,扬起滚滚烟尘。
他的马是突厥进贡的大宛良驹,奔腾时有如风驰电掣,不一会儿便将侍卫们抛在了身后。
尉迟越犹嫌马不够快,恨不能两肋生翼,飞到蓬莱宫去。
是日和风清穆,五月的阳光撒在空阔的御道上,两旁青槐枝繁叶茂,苍翠枝叶间雀鸟啁啾,仿佛知他好事将近,纷纷向他恭祝道喜。
一墙之隔的鼎沸人声、喧嚣车马也似充溢着生机。
储君大婚是普天同庆之事,尉迟越一边策马,一边打定主意,这一世除了大赦天下以外,还要在太极宫承天门外张宴,令臣民大酺三日,让百姓也沾沾喜气。
到了蓬莱宫前,他也顾不得下马乘辇,一路长驱,直奔甘露殿。
到了皇后寝宫前,他不等肩舆来抬,三步两步上了台阶,昂首阔步走进殿中。
张皇后见儿子神采飞扬,眼角眉梢透着笑意,不由纳闷:“可是有什么喜事”?
尉迟越这才察觉自己喜形于色了,忙压了压嘴角,沉声道:“儿子一路从东宫驰来,见生民繁庶、风物畅美,不禁心生喜悦。”
张皇后心说我信你就有鬼了,面上却笑意盈盈,微微颔首:赞许道:“你身为储君知道勤政爱民,是百姓之福,我心甚慰。”说罢请儿子入座,叫宫人奉茶。
母子俩各怀心思地寒暄,张皇后兜着圈子,半晌不入正题,尉迟越接连饮了三杯茶汤,心中已有些烦躁,脸上却仍是泰然自若。
张皇后绕了半天,终于道:“算算自上回芙蓉园花宴已经两个月了,立妃之事不可再拖延下去。”
尉迟越闻言脸色依旧沉静,但执杯的手却微微一顿。
张皇后又解释道:“这几日贤妃头风犯了,不能劳神,便没有叫她一同前来,待你选定,再去与她知会一声。想来你看上的人,她也不会有何异见。”
尉迟越心知头风病不过是托辞,皇后多半是生怕贤妃又头圆头扁地搅缠不清,这才没叫她来。
想到上次生母说沈氏刑克六亲,尉迟越心头擦过一丝不悦,她不来也好。
上辈子她便不喜沈氏,总揪着她身世不放,若是知道他属意沈氏,不知又要哭出几升眼泪。
张皇后道:“不知三郎考虑得如何了?”
尉迟越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淡淡道:“但凭母后作主。”张皇后对沈氏青睐有加,他都看在眼里。上辈子她与众女一齐赴宴,皇后都能慧眼识珠,从那么多人中将她挑中,这回她入宫觐见,两人面对面聊了这么久,自然更是非他莫属了。
尉迟越获丝毫不担心,只等着嫡母先提。
张皇后忖道:“依我之见,曹侍郎家的五娘子、虞尚书家的十七娘、吴祭酒家的十二娘,还有***少傅家的十娘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这几位都是清淑娴雅、端丽韵秀,堪为良娣,若有合意的,可以再选几名封为良媛、承徽,你自己拿主意便是。”
尉迟越一心等着张皇后提沈氏,对这些不甚在意:“但凭母后定夺,不必再封良媛诸等,务从俭省便是。”
本朝皇太子大婚,都是正妃侧室一道加封,两名侧室是***少之数。
张皇后嫁给当今时,除了两名良娣,还一气封了两位良媛、四位承徽,又升了好几位昭训和奉仪,至于东宫中原本没有品级位份的侍妾宫姬,更是数不胜数。
尉迟越九岁封太子,十二岁便开始听讼于东宫,十六岁上便奉旨监国,一直励精图治,至今没有半个侍妾,与其父却是大相径庭。
他十三岁时,生母郭贤妃选了几名貌美宫人,想塞给他为妾,却叫他义正词严制止:“母妃希望让儿子做陈后主么?”一句话便叫贤妃犯了两个月头风。
张皇后己所不欲,不施于人,并不像有的婆母,自己糟心了半辈子,转头又给媳妇添堵。
看到儿子对声色犬马视同洪水猛兽,她欣慰地点点头:“那我便替你选两个家世人品都合宜的良娣,再俭省却是有违祖制了。”
她想了想,微露难色:“太子妃的人选却有些难以定夺,卢侍中家的六娘子出身清望,听说才学也是极好的,只是性子太过软和,当正妃怕是差了一点。”
皇后又提了两人,都是为良娣绰绰有余,当正妃却总缺了些什么,好像不足以母仪天下。
尉迟越本以为嫡母***个便会提沈宜秋,谁知她浑似忘了这个人,不由诧异。
张皇后见他有些魂不守舍,清了清嗓子问道:“三郎怎么想?我反复思量,也只有从这三人中选一位了。”
这就完了?不是还有沈氏么?尉迟越狐疑地看着嫡母,莫非是那日她窥见了自己的心思,故意引他自己说出来?多半是如此了,嫡母一向是有些促狭的。
都到了这一步,明知道会让张皇后在心里看笑话,也只得就范了。
尉迟越抿了一口茶,指尖小扣两下杯壁,放下杯盏,状似不经意地道:“那日在母后宫中所见那位沈氏女公子,倒是气度闲雅,颇为稳重。”
张皇后满脸遗憾,扼腕道:“我也觉沈家七娘子甚好,只可惜她已许了人家。”
这平平淡淡的几个字,落在尉迟越耳中,却不啻于平地一声惊雷。
沈氏许了人家?这不可能!
他纵然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听说自己发妻与别人订亲,不免也露出了错愕之色。
张皇后将儿子神色看在眼里,不由失笑:“三郎缘何如此惊愕?七娘这般品貌,自然是百家争求,许了人家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
尉迟越意识到自己失态,竭力平复心绪,露出潇洒的微笑:“母后所言甚是。儿子非是惊愕,不过略有几分诧异罢了。”
他镇静自若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忽觉一股咸涩的味道直冲天灵盖。
掌茶的宫人惊呼一声;“太子殿下,这是盐碗!奴婢死罪……”一边告罪,一边叩头如捣蒜,心里暗暗叫冤。
皇后喝茶不喜欢加盐,太子却是每饮茶必要放盐,且他舌头刁钻,宫人调的味道不是嫌太淡便是嫌太咸,因而每次奉茶,宫人都会在他食案上放一碗浓盐水,供他自行取用。
这是经年来的习惯,哪知道今日太子殿下怎么了,竟把盐碗当了茶杯,分明一个葵口,一个平口,器型大小都不一样!
尉迟越硬是将那口盐水咽下,咸涩的味道令他灵魂激荡,他愣是没有皱一皱眉,镇静自若道:“不必大惊小怪,孤只是觉得口里有些淡。”
好像为了证实自己所言非虚,他若无其事地端起碗,又抿了一小口,这才撂下盐碗:“不知沈氏与哪家结亲?”
他不说沈七娘而说沈氏,便是关心世家联姻之事,师出有名,非常得体。
张皇后简直有些不忍心看,太子样样都好,就是不知为何,从小死要面子,都这样了还在装。
尉迟越两口盐水灌下去,倒是被激得灵醒了些。嫡母身在深宫中,弄错了也未可知。说不定是以讹传讹,他们沈家姊妹众多,说亲的或许是旁人。
张皇后道:“是宁家二房的十一公子。”
她这句话却叫他如坠冰窟,刚燃起的一星希望就如火星遇水,“呲啦”一声,只留下一股青烟。
尉迟越沉默半晌,一开口,声音有点哑:“原来是宁家,倒是不曾料到。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
张皇后道:“听说是不久前议下的,不久便要过定了。”
方才那两口盐水好像流到了他脏腑中,又从他的笑脸中流溢出来。
原来两人在桃林中相会,的确是情投意合,已经许下终身。
张皇后点点头:“宁家如今在朝中虽有些尴尬,但门风清正,听说那宁小公子气质清华,虽无功名,但如今在国子监读书,颇得师长的嘉许,还有诗集行于世,想来早晚也能崭露头角。七娘嫁过去应当不会受委屈。”
边说边觑儿子的脸色,眼里闪过促狭之意。
尉迟越苦笑,上辈子宁十一考进士科,被礼部侍郎压着,还是他在复核时发现他才学胸襟过人,力排众议点了他为状元。
宁十一有经世济国之才,这辈子只要不出意外,这状元定然还是替他留着。
张皇后又道:“本来我也想着,七娘那孩子合眼缘,又大方端雅,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的太子妃人选,也不是没起过念头,趁着他们还没过定,降旨将她娶进宫来……”
尉迟越不由凝神屏息。
张皇后话锋一转:“可与臣子争妻,说出去究竟不体面,三郎你说是不是?”
她含笑看着儿子。
尉迟越只觉脸上如被掴了一掌,火辣辣的,这正是他亲口说出的话。
张皇后接着道:“横竖日后想见,宣她入宫陪我说说话便是。再说这姻缘也着实不错,旁的也就罢了,宁家四十无子才可纳妾,这一条便比什么显赫的官爵、门第都实在了。”
一众宫婢同为女子,这些年又眼见张皇后与宫妃们斗智斗勇,以至于心力交瘁,尽皆点头。
尉迟越再也听不下去,匆匆行礼道:“儿子突然想起宫中还有些冗务,母后请恕儿子失陪。”
张皇后冲着儿子的背影道:“太子妃的人选好生斟酌一下。”
待尉迟越离去,张皇后屏退了其他宫人和内侍,只留了***亲近的女官在侧。
那女官替皇后一下下打着扇子:“恕奴婢愚钝,娘娘既知殿下有意,又喜爱那沈家娘子,为何不请圣人降旨赐婚?殿下方才那模样……啧……奴婢看了都心疼。”
张皇后老神在在地笑道:“是他娶妇,他都不急,我何必越俎代庖。”
女官低低一笑:“奴婢看着,太子殿下好像挺急。”
张皇后道:“他的性子你不知道?若是真想要,他自会去争,什么不能与臣子争妻,都是借口罢了。他们尉迟家的人,身***的可是狼血。”
第16章 决心
尉迟越不知怎么回的东宫。
沈氏定亲的消息犹如一闷棍砸在他后脑勺上,也不见得有多疼,剜心剔骨谈不上,就是打得他措手不及,眼前黑了一黑。
宁沈两家结亲,是板上钉钉、确凿无疑的了。
可是尉迟越不明白,上辈子他不情愿娶她,两人毫无波折地成了夫妻,如今他愿意娶她,甚至还费了不少心神,她却与旁人定了亲?这是何道理?
难道就因她吃错了东西,错过了花宴,此生便与他失之交臂了?
他不由又想起沈氏与宁十一谈笑风生的样子,再比照那日在甘露殿对自己不假辞色的模样,饶是他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沈氏大约并未对他一见倾心。
恰恰相反,她与那小白脸倒是倾盖如故。
尉迟越感到口中又咸又涩又苦。
却原来,沈氏的深情也会随时而易,上一世能给他,这一世叫宁十一捷足先登,便付与了那小白脸。
诚然,宁十一郎生得不错,才学也差强人意,但若论文韬武略,与他比还是差些,尤其是骑射,更是不如他远矣。
家世就更不必提了,他是天潢贵胄,当朝储贰,沈氏嫁与他为妻,将来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天底下除了太后,还有比皇后更尊贵的女子么?
这简直就像举子不愿当状元,不可理喻。
尉迟越背着手在房中踱了几步,有些怒其不争,到底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娘子,一时叫皮相迷了眼。
也罢,他心道,本来就是顾念她对自己一往情深,这一世才想着娶她为妻,待她好些。
既然她已移情别恋,那便由她去与宁十一琴瑟和鸣、长厢厮守去吧。
她既不是非他莫属,那他也不必非她不娶。
难道他还真去与臣子争妻?此事绝非人君所为。
尉迟越一向是个当机立断的果决性子,当下决计将此事抛诸脑后,叫内侍将今日送到的奏疏搬来。
他吩咐内侍研墨,随意翻开一本奏章,却是礼部侍郎刘韶德所上的《请建皇太子妃疏》。
太子迟迟不娶妃,朝臣们比尉迟越自己还心急,隔三岔五地上疏要求他立妃。
尉迟越往常不觉什么,如今却觉那一行行工整的小楷仿佛排着队在讥笑他自作多情。
尉迟越刚平静下来的心绪又掀波澜。
他撂下这糟心的奏书,又打开另一封,却是御史大夫杨坦的乞休表。
上回为了追封沈宜秋父亲的事,杨坦叫他当着一干重臣的面教训了几句,自觉失了颜面,称病不朝,如今又闹着乞骸骨,分明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
尉迟越本就不豫,见此奏表,不免想起沈氏,又想起当日自己为了制造巧遇之机,煞费苦心,犹在沾沾自喜,沈氏与宁十一却已暗度陈仓……
尉迟越捏捏眉心,提起朱笔便批下“准奏”二字。
这世上能要挟他的人还没生出来,既然这尸位素餐的老匹夫愿意将官位腾出来,成全他便是。
尉迟越批了一会儿奏章,总不免走神,看到琼州进贡沈水香,沈氏的脸又浮现在脑海中;鼻端好像还萦绕着一缕淡淡的暗香。
好不轻易将她的笑颜从脑海中摒除,又看到“边关不宁,十有一年”。
他放下奏章,想起张皇后的话,心道四十无子方能纳妾便很了不起么?
非是他喜欢三宫六院,上辈子他从不沉湎声色,后宫总共也没有多长人,在历朝历代的君主中已属罕见。
他是人君,自不能与臣子一概而论。
莫非沈氏在意的是这个?尉迟越思忖,大抵世间女子都是爱喝醋的,沈氏对自己一往情深,心里自然也暗暗醋着,只是深明大义,端庄识大体,这才未曾流露分毫,若是这一世……
尉迟越回过神来,哪里还有这一世,此女业已琵琶别抱,与他分道扬镳,再无瓜葛了。
想到此处,他便觉如鲠在喉。
罢了,多想无益。
尉迟越捏了捏额角,继承埋头案牍,可沈氏就像在他脑海中安了营扎了寨,只等他稍一松懈,她便乘隙来攻城略地。
尉迟越批了一会儿奏章,只觉心神不宁,不堪其扰,只得撂下笔站起身,走出书房,沿着回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长寿院后头的园子里。
时值仲夏,转眼就是端阳,海池中芙蕖拱璧,花色白里透红,如同少女含春的粉面。
池子上有一座水榭,四面施设了纱幔,尉迟越心不在焉地走过去,刚在水榭中坐下,便想起当年沈氏常在此地读书消夏。
他立即站起身,步出园子。
可这东宫后院是他们当年婚后所居,哪里没有沈氏的影子?
尉迟越只得去了前院,至少她从不踏足此地。
他闷闷地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件事,把来遇喜叫到跟前:“你可记得我幼时常带在身边的那柄小胡刀?”
来遇喜皱着眉一脸困惑。
尉迟越一边回忆一边道:“六寸来长,玳瑁刀柄,金刀鞘,上面还嵌着红宝石和玉虫子……”
来遇喜这才记起来:“可是圣人所赠的西域贡物?”
尉迟越点点头:“不知现今何在?”
来遇喜努力回忆了一番,躬身道;“奴年老糊涂,一时还真说不上来,但宫中物事皆有造册,请殿下容奴去查一查。”
尉迟越端起茶杯,将整杯酽茶一饮而尽,苦得皱了皱眉:“你现在去查,孤在这里等着。”
来遇喜哪里还敢耽搁,忙一路小跑着,支使小黄门们去翻各个库里的册子。
东宫的库藏不知凡几,这刀又是多年前的旧物,找起来谈何轻易。
来遇喜使出浑身解数,满东宫的宫人、内侍齐心协力翻箱倒柜,找出那柄刀也费了一个多时辰。
尉迟越打开沉香木盒子,曾经日日摩挲的爱物躺在宝蓝织锦上,时隔多年,刀鞘上的宝石真珠依旧熠熠生辉。
他伸手摸了摸刀鞘上錾刻的葡萄纹,指尖传来认识的感觉。
这好像是他***一次赠予东西给沈氏。
上辈子每逢节日,他都会循着宫中的成例赏赐些东西,有时是锦缎,有时是器玩,但唯有这把小胡刀不是赏不是赐,是赠与她的。
却连这把小金刀也没送出去。
尉迟越沉默有时,收回手,阖上盖子,对常遇喜道:“收起来吧。”
来遇喜应了声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太子殿下不知怎么了,劳师动众地将孩提时的玩物找出来,他还以为有什么要紧用处,谁知只看了一眼,摸了两下,便又叫他收起来。
不觉五日过去,东宫风平浪静。
贾七贾八见事情败露,这几日心里七上八下,生怕太子殿下问责,特地编排好一套说辞。
兄弟俩对了七八十遍,确保万无一失,谁知太子殿下闷声回了东宫,批了一下午奏章,第二日照常在弘教殿与群臣议政,与往日并无不同,好似已将沈七娘抛诸脑后。
兄弟俩战战兢兢地等了数日,见太子非但没有发落他们的意思,连问都没问一声,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这一日夜里,又是两人在太子房门外当值守夜。
贾八故态复萌,恢复了往日那傻不愣登的模样:“殿下不愧是伟丈夫,拿得起放得下。”
贾七心思比弟弟细得多,仍有些心有余悸:“常言道,大丈夫何患无妻,想嫁殿下的小娘子能从延平门排到延兴门。殿下什么身份,岂会为了个女子黯然神伤?”
贾八不能赞同:“那沈小娘子生得貌美无匹,比何九娘还美上好几分,怕也不是随随便便能寻个差不多的出来……”
贾七噎了一下,推了弟弟的脑门一把:“你是不是傻?就不能多娶几个?几个不行,那就娶上十个百个,三千佳丽听说过么?三千个加起来还打不过一个?”
“这怎么比……”贾八捂着脑袋嘟囔了一声,又纳闷道:“上回殿下见那沈小娘子与宁十一郎私会,回来好几日没睡个整觉,那些黄门都折腾得够呛,这回倒是没见他如此。”
贾七瞪了弟弟一眼:“少胡说,殿下那是勤于政事,夙兴夜寐,岂是为了女子,莫要毁谤殿下清誉。宁尚书是朝中大员,咱们堂堂太子殿下,怎么能跟人抢媳妇呢?这把脸面往哪儿搁?”
刚说到此处,便听门帘“哗啦”一声响,眼圈乌青的太子殿下站在他们面前:“替我备马。”
贾七看了眼天色,是夜无星五月,宫灯照不到之处漆黑一片,不禁小心翼翼地问:“不知殿下何往?”
尉迟越淡淡道:“孤要去一趟紫云观。”
华清宫紫云观在蓝田,是皇帝修行的所在。
贾七和贾八料想太子必定有要事向当今请示,不敢有片刻耽搁,忙命下属急去备车马。
不一时,一切安排停当,尉迟越上了马,勒住缰绳,回头扫了贾七和贾八一眼:“你们隐瞒太子妃之事,罪无可赦。”
贾七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贾八还想按着串好的供词申辩,被贾七一把捂住嘴拽得跪倒在地。
贾七匍匐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属下知罪,请殿下责罚。”他一听“太子妃”三个字就知不妙,沈七娘不足为惧,可太子妃就兹事体大了。
贾八既惊惧又纳闷,不是说大丈夫何患无妻么,不是说不会抢人媳妇么?他悲愤地乜了兄长一眼,枉我这么相信你!
尉迟越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们一会儿,这才发落道:“罚俸一年,自去领四十笞杖,往后半年宫中所有马厩厕房都由你们清扫。”
顿了顿又道:“妄议太子妃,罪加一等,再加四十杖。”
两人心里凉了半截,八十杖下去,还不知有没有命去扫茅厕。
太子殿下一向御下宽和,东宫近侍又都是贵家子弟充任,贾氏兄弟便是长乐长公主的庶孙,两人受过***重的惩罚便是扫马厩,哪里想到这次的事竟触了太子殿下的逆鳞。
两人心里叫苦不迭,但都不敢告饶。
尉迟越接着道:”孤有差事着你们去办,若是办得好,便留四十笞杖记着,以观后效。”
两人柳暗花明又一村,如蒙大赦,忙谢恩不迭:“殿下有命,仆等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办好。”
尉迟越睨了他们一眼:“不必粉身碎骨。只需替孤往外传个消息。”
如此这般吩咐完毕,尉迟越轻轻一夹马腹,策马而去。
沈宜秋是他的正妻,是他天经地义的太子妃,凭什么拱手让人?
第17章 卜卦
骊山华清宫位于长安城东的昭应县,去城六十余里。
尉迟越轻骑简从,只带了十余名侍卫,星夜启程,从京城东面北端***门通化门出,一路快马加鞭,在第二日晌午抵达骊山北麓。
山间云雾弥漫,一行人从西边的望京门入华清宫宫城,沿途街衢洞达,百官廨舍和***公邸宅鳞次栉比,虽名为离宫,却俨然是座城池。
先时太子年幼,尚不能监国理政,皇帝便将整个朝廷一起搬到这骊山脚下,从十月一直住到来年春月。
那时候百官羽卫,商贾繁会,如今太子监国,皇帝当起了甩手掌柜,这车马阗咽、烟云相连的盛况便看不见了。
骄阳下的宫城,侈丽奢靡已极,却又冷清寂寥。
尉迟越看在眼里,煞是肉痛,一言不发地骑马穿过宫城,向山上宫殿行去。
离宫因地制宜,朱阙楼阁星罗棋布于青山绿水间,彼此间以廊道相连,人行其间,便如走在云上,四面绮楼绣户令人目不暇接。
时不时有身披轻纱罗衣,头戴银莲花冠,作女道妆扮的宫人在阁道中穿行,眺望有如神仙中人。
可惜太子殿下生来不谙风情,玉宇琼楼和婀娜美人看在他眼里,全都是虚掷浪费的税赋。
到得紫云观前,便有道士妆扮的小黄门出来迎接。
尉迟越命侍卫在外等候,自己下了马入内觐见。
到得正殿中,小黄门入内通禀,出来的却是一个内侍和一个道士。
那内侍是皇帝身边亲信内臣,道士是极受皇帝宠幸的“大德”净虚真人。
尉迟越缺乏慧根,哪怕死而复生一次也没有大彻大悟,一见这些神神叨叨的高道大德,一身凡尘俗骨便不舒爽。
他扫了眼干瘦的紫衣道人,挑了挑眉,殊无恭敬之意,转头问那内侍:“圣人何在?”
内侍面露难色:“圣人昨日起闭关修行,七日后方能出关,有劳殿下稍待几日,不知殿下欲下榻何处?若是嫌少阳院来往不便,这紫云观中便有清净的院舍,奴即刻命人扫榻……”
“不必了,”尉迟越打断他道,“孤有要事禀告圣人,等不了七日。”
那内侍左右为难,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大德”却笑道:“圣人将有所成,此次闭关干系重大,圣人特地嘱咐,若非紧急军情,一概事宜皆等他出关后再行定夺,望殿下见谅。”
说罢气定神闲地作了个揖,他是当今天子亲封的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皇帝本人以“阿师”相当,长安城中的***公***、股肱之臣都对他礼遇有加,只盼着他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
太子再怎么尊贵也还不是皇帝,能不能登上帝位还是两说。他日日与帝***相伴,料想太子必定忌惮他三分。
尉迟越点点头:“既然真人这么说,孤只能等了。”
净虚真人微露笑意,心道果然。
谁知尉迟越话锋一转:“尝闻真人迄今已三百余岁,道术精深,出神入化,想必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对真人而言不过雕虫小技。”
他按了按腰间佩剑,半开玩笑道;“眼下圣人闭关,孤闲来无事,真人不如施展几分与孤瞧瞧。”
他说得十分轻便,语气似是玩笑,但凌厉的眼风扫过,净虚真人当下冷汗直冒、双股战栗。
一旁的老内侍唬了一跳,抬手抹抹额头上的冷汗,忙打圆场:“殿下说笑了,刀剑无眼,若有个闪失,伤到真人……”
尉迟越道:“只有妖谗惑主的赝品才会叫凡铁所伤,连街头耍百戏的都能刀枪不入,真人乃是真仙下界,自不在话下,你这是杞人之忧。”
说罢“锵”一声,把佩剑拔出五寸来许。
那净虚真人再也忍不住,也不管出家人无需跪拜俗世帝***的规矩,仙风道骨全抛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动着声音道:“殿下九天真龙血脉,凡铁到了殿下手上也成神兵利器……小道修为浅薄,若贸然领受,身首异处事小,污了殿下神兵宝剑,小道便是散尽修为也不能赎罪。”
尉迟越将剑推回鞘中,沉下脸冷声道:“孤能见圣人了么?”
净虚真人忙不迭道:“殿下并非凡夫俗子,想来却是无碍的,小道方才一时疏忽。”
尉迟越不屑再看他一眼,正了正衣襟,对那不住揩汗的老内侍道:“领路。”
室内烟雾缭绕,一股浓郁的降真香直往人鼻子里钻,掩盖住若有似无的腐臭味。
重重帐幔中,分明传出女子的调笑声。
尉迟越不禁皱了皱眉,当今早年游乐无度亏了身子,如今年事渐高,力不从心,便开始信仰黄老之术,妄想靠药石益寿延年甚至长生不老,却仍不知节制。
他在屏风前站定,由那老内侍入御帐中通禀,片刻后,皇帝穿着中衣,身披明黄道袍,披头散发地走了出来。
那宽袍广袖倒是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可惜走近了一瞧,只见他眼白浑浊,气色虚浮,形容枯槁,显然是闭关与女冠们彻夜研习道术的缘故。
尉迟越抿抿唇,不动声色地向皇帝行礼:“儿臣参见圣人。”
他顿了顿,捏着鼻子道:“打搅圣人清修,儿臣惭愧之至。”
皇帝塌腰坐在榻上,打了个呵欠,乜了儿子一眼:“何事如此紧急?”
尉迟越三言两语说明来意,皇帝脸色越发不豫,不过还是点点头道:“你年纪不小了,是该娶妻了。既然你和皇后看着合适,朕也就放心了。不过此事关乎国运,不可轻忽……”
说到此处,他掀起堆满褶子的眼皮,浑浊黯淡的眼睛里有了点光:“正好你也来了这里,不如让清虚真人合一合八字。”
尉迟越心中不屑,但却不好在这些事上违拗父亲,只得道:“儿臣遵命。”
皇帝便着内侍去请净虚真人。
片刻后,真人到了,皇帝忙起身相迎,口称阿师,恭谨作揖,又对尉迟越道:“三郎,快与真人见礼。”
净虚道人心虚地偷觑太子,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哪里还敢摆谱,忙躬腰道:“岂敢岂敢。”
皇帝将事情与净虚道人说了一遍。
尉迟越淡淡道:“有劳道长。”
净虚暗暗松了一口气,忙道:“小道荣幸之至,敢不效犬马之劳。”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还请殿下将那位女公子的生辰八字说与小道知晓。”
尉迟越一噎,沈氏的生辰八字是什么?还真把他问住了。她比自己小三岁,那便是元贞十八年,生辰好像是在冬季,十月还是十一月?
他冥思苦想了一番,还是不太肯定,索性道:“元贞十八年冬月,真人道术通神,想来不必孤赘言了。”
皇帝狐疑地看看儿子,哪有这样连八字都不知道就能凭空合出来的。
净虚道人也知道凭空合八字太过离谱,可又不能不替太子圆场,好在他术业有专攻,多年来靠着哄骗帝***加官进爵,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老道士眼珠子一转,作个揖道:“太子殿下娶妃关乎国之气运,合八字是民间之俗,未免粗疏,八字同而命运殊者比比皆是。”
皇帝连连点头:“还是真人虑事周到,那依真人之见,该当如何?”
净虚真人道:“不如让小道开坛设法,问一问神明。”
皇帝大喜:“有劳真人。”
净虚真人忙道:“举手之劳耳。”
又转向尉迟越:“还请殿下沐浴焚香,斋戒三日……”
尉迟越一听还要再拖三日,脸色不由一沉,他这次连夜赶来便是要求皇帝一封手谕,有了手谕他才能名正言顺命翰林学士拟旨,然后还得将三省得一道道繁琐手续走完,又是十天半个月。
如今还要耽搁三日,他自是不情愿,对那道士道:“斋戒三日?”
净虚真人***擅察言观色,一见他脸色便道:“太子殿下至诚,一日……不必斋戒也是可以的……小道这就命人设坛……”
尉迟越道:“设坛?”
净虚真人立马会意:“诚能感天,只要心意够诚,不必借助外物。”
他边说边从衣襟中摸出三枚铜钱:“小道占上一卦也是一样的,请殿下凝神屏息,心中默想所求之事。”
说罢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三枚铜钱往香案上一撒。
噬嗑卦,喉中有物之象,主夫妻怨怒。
第18章 成竹
净虚真人后心一凉,背上汗如雨下,心中连道吾命休矣!吾命休矣!
尉迟越脸色黑得像锅底,寒声道:“不准,再算。”
净虚真人叫他激得一个哆嗦,三魂六魄又回到躯壳中,颤动着手收起案上铜钱:“……殿下所言极是,小道学艺不精,请圣人、太子殿下恕罪。”
他正要再卜,余光瞥见太子正冷冷地盯着他的手腕,忽然心有灵犀地读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再算出凶卦,你这双手就别要了。
他只觉手腕一疼,不觉缩了缩,突然福至心灵,将铜钱端端正正地放回案上,恭恭敬敬地揖让道:“常言道贱不逾贵,小道贫贱,如何能越俎代庖,替殿下卜卦?”
要扔你自己扔,再卜出凶卦可怨不得我,砍自己的手去吧!
尉迟越没动,只是扫了那三枚铜钱一眼。
老道会意,连忙上前用袍袖仔细楷抹干净。
尉迟越这才抬了抬下颌,面沉似水地拈起那三枚铜钱。还算这老妖道有几分眼色,他心道。
虽然他对这些神神叨叨的事不以为然,不过丝毫不怀疑自己一定能卜出个一等一的好卦。
如此想着,他轻轻一挥袖子,将三枚铜钱撒落案上。
讼卦,背道而驰之象,无故起讼,两败俱伤。
尉迟越眉头一拧:“没算对。”说着将铜钱一抄。
净虚真人从没见过这么和老天耍赖的,不禁看得呆了去,心道阿弥陀佛,不愧是真龙血脉,也不怕遭雷劈。
正思忖着,只见太子又已出手。
老道伸长脖子一看,瞬间又缩了回来。
否卦,闭塞不通之象,主上下不和。
尉迟越脸色沉得快滴下水了。
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皇帝终于看不下去了,咳嗽了两声,皱起眉头,微露愠色:“三郎,你方才说那女子是沈三郎之女,卦象屡屡卜出不祥,想是那女子福泽太薄。其父母双亡,许是天煞孤星,此等不祥之人断不能为妃。天意如此,非人力所能违拗。”
说到***后已经有些疾言厉色:“你娶妃不是一门一家之事,事关国祚,不可儿戏!”
尉迟越感觉心被不轻不重地揪了一下。
他没说话,只是将那三枚铜钱一枚一枚地在案上摆好。
泰卦,象阴阳交感,地天通泰,大吉大利。
尉迟越向皇帝行个礼,沉声道:“事在人为。”
他爱娶谁便娶谁,岂能受制于三枚铜钱?
皇帝沉下脸,鼻孔翕张,满脸愠色,蜡黄脸孔便如变形的蜡塑一般扭曲。
他往案上重重一拍,将三枚铜钱震得跳了跳:“你这是逆天而行!”
殿内的宫人和内侍尽皆跪倒,匍匐在地,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净虚道人身为方外之人不必跪拜,便静静向着墙角退了两步,以免遭受池鱼之殃。
尉迟越道:“儿臣惶恐。”可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惶恐。
皇帝气急败坏,将案旁立着的秦***子驾鹤博山香炉一脚踹翻,冷声道:”怎么,你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了?“
炉碳香灰洒了一地,炉盖上的秦***子拦腰断成了两截。
尉迟越却仍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眼皮也没掀一掀:”儿臣不敢。恳请圣人赐谕。“
既已下定决心,遇上点阻碍就退缩,实在不是他的作为。
皇帝勃然大怒,心说我可不止你这一个儿子!
他心里想着,险些将这话脱口而出,幸而头脑中还留有半分清明,让他将这话咽了回去。
太子监国数年,在朝中根深蒂固,***近办的几桩事更是沉稳老练,手腕高超,俨然有先帝当年风采。
***重要的是,北门禁军的兵符在张氏手里捏着,皇后待自己有几分情意,他心知肚明。
若是真的下诏废太子,说不定反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皇帝心里瞬间转过许多念头,末了化作一声暗暗的叹息。
他垂拱多年,这太子岂是说废就能废的?
皇帝方才发作一通,邪火去了大半,此时只觉头晕眼花,四肢无力。
尉迟越膝行两步,起身搀扶皇帝坐下:”阿耶保重。“
这声“阿耶”将皇帝剩下的那点余火也浇熄了。
他仍然绷着脸:“你就算违拗朕也要娶那沈氏女?”
他倒也不是咬定了沈氏女不祥,只不过见不得儿子忤逆自己。
尉迟越对皇帝秉性了如指掌,心知他不过是借机逞一逞为人父的威风,此时见他神色语气趋于和缓,便向净虚真人乜了一眼。
净虚真人先前见他们天家父子失和,恨不能把自己缩成蝼蚁大小从门缝里溜出去,此时见皇帝缓颊,心知他心里已经松动,只欠一个台阶下。
这便是他的用武之地了。
老道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甩了一下拂尘,向皇帝行了一礼:“启禀圣人,小道有一言斗胆启奏。”
皇帝对净虚真人一向敬重,虽然刚才见他有些失态,也只当是太子咄咄逼人所致,便颔首道:“阿师尽管直言。”
净虚真人抖了一下拂尘道:“方才小道不慎闻声圣人所言,那沈氏女公子父母已亡故?”
皇帝点点头。
净虚真人高深莫测地掐了掐手指,掀动嘴唇,念念有词,突然双眼一亮,喜道:“殿下凤子龙孙,命格贵不可言,一般命格不堪为其敌体,倒是像沈氏女公子这般的,平常人家福薄,娶回去兴许有损无益,与殿下却是天作之合。”
皇帝将信将疑,乜了跪在地上的儿子一眼,又看向净虚真人:“此言不虚?”
净虚真人道:“天道玄远,小道修行浅薄,不敢妄言窥破天机。不过若有半句虚言,便让天降雷火,令小道粉骨碎身。”
皇帝抚了抚须,沉吟道:“真人言重。”
净虚真人又道:“小道闻‘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此虽儒家之言,小道亦深以为然,周幽失道,天欲亡之,故有壓弧箕箙之祸,若说周亡于褒姒,却是本末倒置了。圣人仁德爱民,太子至纯至孝,我大燕必定福祚绵长,千秋万代。”
皇帝沉吟片刻,颔首道:“阿师此言甚是。”
转头对儿子道:“尔当时时反躬自身,常思己非。”
尉迟越再拜:“谨遵阿耶教诲。”
皇帝站起身,亲自扶了儿子起来。
两人一番父慈子孝,又是其乐融融。太子更是执起袖子,亲自替父亲展纸研墨,待墨迹稍干,便迫不及待将那道来之不易的手谕揣入怀中。
皇帝留他宿在华清宫中,见他执意要立即回宫,便也没有强求。
尉迟越辞出,一路马不停蹄,回到东宫时也已是月上中天之时了。
他顾不得饥肠辘辘,饮了一杯茶汤,便将贾七和贾八叫进书房,屏退了左右。
贾七知道是为了那桩四十杖的差事,不待太子发问,便主动道:“启禀殿下,仆等已将殿下交代的话传了出去,想必不日便能传遍闾里。”
尉迟越微微颔首:“那便留四十杖,余下四十杖明日去领了。”
两兄弟松了一口气,想到明日不免吃一顿皮肉之苦,又是心惊胆战。
贾七又道:“仆另有一事禀告殿下。”
尉迟越抬起眼皮。
贾七道:“仆等今日在市井间听说一桩奇闻异事。因这事出在崇义坊,仆等不敢隐瞒。”
尉迟越本来兴致缺缺,一听是沈府所在的“崇义坊”,便即抬起头来。
贾七接着道:“那崇义坊西南隅有一座善寿寺,中庭种了一棵三百年的老梧桐树,前几日不知怎么,生出一片五色斑斓的叶子,那叶子上的花纹隐隐看得出是凤形。如今街巷间都在传,道崇义坊要出凤凰了。”
尉迟越不由一笑,这传言倒是不假。
贾七见他微露笑意,挠了挠腮帮子,上杆子奉承道:“可见咱们太子妃娘娘是真凤降世,上天都有符应的。”
尉迟越一哂:“巧言令色。哪来什么符应谶纬,都是无稽之谈,不过是有人想造势罢了。”
他略一思忖,脑海中便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脸,当日花宴,沈老夫人带了个孙女赴宴,也不记得排行第几,好像是长房的。
此事多半是她家人自作智慧,若非他本来要娶沈氏,岂不是让沈家沦为全京都有识者的笑柄?
他不以为意,只是一笑了之。
两兄弟退出书房,穿过回廊,出了长寿院,贾八终于按捺不住,将肚子里憋了***的疑问倒出来:“阿兄,殿下方才说符应之说都是无稽之谈,又说京中的有识之士都不会相信,却为何又命我们去传那种谣谚?”
贾七横了兄弟一眼:“你懂什么,殿下不过是借此透个风出去,叫全京都的人知道,东宫要娶沈家七娘子,叫宁沈两家看着办。”
贾八抓了抓后脑勺,大惑不解:“这说不通呐,沈小娘子和宁家定了亲事,若是两家听说了,先下手为强,这几日就过了定,或者那宁公子干脆拐了咱们太子妃私奔,那岂不成了打草惊蛇?”
贾七弹了弟弟一个脑瓜嘣:“说你傻,你还真是傻!叫你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传奇故事,把脑瓜都看焦糊了吧!说破不道破,这是全两家的体面。殿下吩咐咱们去办,自然是胸有成竹、十拿九稳。你何曾见过太子殿下失手?”
贾八仍然有些困惑,摸摸头:“倒是不曾……”
尉迟越打发走了两名侍卫,将皇帝的手谕从木函中取出,展开看了看,然后命内侍研墨。
天家娶妇也要三媒六证,不是降个旨就能将事定下的,上一世他娶妃,诸般事宜都是由朝臣拟定的,大媒请的是宗正寺卿,他叔祖父晋陵***,虽说是德高望重的郡***,但究竟是他尉迟家人。
这一回,他心中的人选是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卢思茂,他身为宰相,又出身世家,无论年资还是家世都是不二的人选,而且与夫人多年来伉俪情深,在全京城都是出了名的。
尉迟越写完帖子,交给黄门封缄好,撂下笔,若有所思地以指尖敲了敲书案。
他压根不担心宁家会先下手为强。
他了解宁家,更了解宁彦昭。
他知道他会怎么做。
第19章 取舍(第二更)
宁府正院后堂,宁彦昭一脸沉静地看着祖父烹茶。
仲夏气候闷热,晌午下过一场雨,却没有带来凉意,反倒将天地变成了一个大蒸笼,把人困在其中,四处都寻不见出路。
袅袅茶烟中,宁十一郎看着祖父充满寿斑的手,心道阿翁的手已经不如年前稳了。
他依稀记得去岁秋日,祖父还与他们一起登终南山,甚至嘲笑他们这些儿孙小小年纪却四体不勤。
才不到一年时间,祖父已不是那个趿着谢公屐、健步如飞的矍铄老人了。
老迈似乎总在一朝一夕之间。
宁老尚书抬了一半眼皮看孙儿,只见他额上起了层薄汗,便如白玉蒙了层水雾,越发显得清俊出尘。
他暗暗叹了一口气,还是硬硬心肠道:“知道阿翁为何叫你来么?”
宁彦昭点点头:“孙儿知道。”
不知从哪一日起,长安城街巷、里坊中的小儿忽然都唱起一首不知哪儿来的童谣。
沉水香,雕凤凰,漆金画,玉匮藏。
宁老尚书道:“明白那童谣的意思么?”
沉通沈,漆同七,玉音似越,旁人或许一时不能参透,他与沈七娘结亲,怎么会不明白?
“东宫属意沈家七娘子。”他淡淡地答道。
那首童谣***次传到宁彦昭的耳朵里,他就知道早晚会有这样一场谈话。
不过他心中尚存一分侥幸,自欺欺人地逃避了几日,***终还是避无可避了。
宁老尚书又道:“你明白就好。”
恰在这时,茶汤沸了,咕嘟咕嘟翻着鱼眼般的水泡。
宁老尚书打住话头,将炉火熄灭。
宁十一正要去拿碗,宁老尚书抢在他前头,舀了碗茶汤推到孙子面前:“来,尝尝祖父煮茶的手艺。”
宁十一郎端起碗抿了一口,清苦微涩的滋味在口中漫延开来,韵味悠长,令人齿颊留芬,他如实道:“阿翁技艺出神入化,可与竟陵子比肩。”
宁老尚书笑着摇头:“一杯茶煮了三十年,能不出神入化么?”
复又叹道:“祖父这一生,总角闻道,白首无成,到了这个年纪,也只有乐天知命了。可十一郎啊……”
宁十一心中一动,“总角闻道,白首无成”,八个字道尽了他们宁家人的不甘。
他咬了咬下唇,放下茶碗,深深拜下:“孙儿知晓,谨遵阿翁教诲。”
宁老尚书站起身,按了按孙子的肩头:“我知你不甘心,但人生在世,总要有取舍。你有抱负,有才干,早晚能一展宏图。你自小聪敏灵慧,阿翁相信你,不会为了一时儿女情长抛却前程。”
宁十一感到肩头如有千钧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是家人的殷切期望,亦是他自己的满腔抱负。
一时间,祖孙俩都不说话,只有檐头积雨一滴滴打落在阶前廊下。
宁彦昭不禁想起那日在圣寿寺后山的桃林中,少女眼眸如水,双颊微红,递过一方绣着菖蒲花的绢帕。
那一日的空山流水,灼灼桃花,如今想来美得如梦似幻,果然也都成了梦幻泡影。
他心中微微怅然,仿佛一幅画卷刚刚展开些许,惊鸿一瞥便叫人目眩神迷,正欲展开细瞧,那画卷已不在手。
良久,他定了定神,深深拜下:“十一郎多谢阿翁提点。”
宁老尚书眼中流露嘉许之意:“阿翁不日便要上书乞骸骨,届时与圣人求一求,让你入崇贤馆。”
本朝惯例,***公及三品朝臣子孙可入崇贤馆,然而崇贤馆一共只得二三十个名额,粥少僧多,像宁老尚书这样有官无职、并无权柄的大员,也只有长子嫡孙方有这待遇。
宁老尚书这是想趁着致仕给儿孙换一个前程,但宁家孙辈不少,这前程着落在谁身上,全在祖父一念之间。
宁彦昭眼中闪过一丝希冀,仿佛一道光,将他年轻的脸庞点亮了。
本朝进士科不糊名,礼部侍郎身为考官,手中权力极大,而当朝礼部侍郎偏与他祖父有龃龉。
这些年因他刻意的弹压,宁家子孙空有一身才学而不能崭露头角。
若是可以入崇贤馆,馆中学士便是其师长,有这些天子近臣的举荐,礼部侍郎便不能再假公济私,一举及第指日可待。
宁十一的目光坚定起来,再拜叩谢:“孙儿定当悬梁刺骨、囊萤雪案,不负阿翁栽培。”
***
沉香凤凰之谣迅速传遍整个长安城,几乎是街知巷闻。
奈何沈宜秋镇日在院子里懒懒躺着,婢女们都随了主人,也是万事不关心的性子,故而那首童谣传入沈宜秋耳中时,已经是两三日之后了。
彼时她正无精打采地歪在榻上,湘娥和素娥,一个给她打扇,一个剥了冰镇的葡萄往她嘴里喂。
沈宜秋打小轻易苦夏,每年到了这个时节便吃睡不香,这几日也是,一见饭食荤腥便腻味,只用些清淡的蔬食、篜菓子和鲜果。
不出几日,前阵子养出的肉便又消了下去,下颌尖下来,便显得有些楚楚。
湘娥一边剥葡萄一边道:“早知小娘子一下子瘦下来,前些时日裁衣裳,便裁得小一些了。”
素娥道:“罢了,小娘子来年就出门子了,到时候这些衣裳便不合式了。横竖就穿这一夏,到时候都要丢在这里。”
湘娥遗憾道:“都是上好的纱穀和花纱罗,倒不如一起带过去,日后有了小小郎君和小小娘子,改几身小衣裳,又轻软又惬意。”
“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倒想得远。”深宜秋笑道。
湘娥认真道:“哪里远了,六月初下定,***晚岁末也该成礼了,到明年秋天就该有小小郎君小娘子了。”
沈宜秋还来不及说什么,素娥也来了兴致,掰着手指道:“***个***好是小小郎君,第二个是小小娘子,第三个……”
沈宜秋哭笑不得,不过听他们七嘴八舌聒噪着,心中不免也生出几分憧憬来。
上辈子她***大的遗憾便是没能诞下自己的孩子,若是有个孩子,她定要亲手替他缝许多小衫子、小袍子、小皮靴、小足衣、小帽子……
还有冬天的小狐裘,要用***细***软的白狐腋……
她想着想着,不免出了神,素娥看在眼里,对湘娥使了个眼色:“小娘子定是在数小小郎君和小小娘子,到时候从高到矮,从大到小那么一溜儿跟在身后,个个都像咱们小娘子一样好看,啧……小娘子多吃几颗葡萄,多福多子。”
沈宜秋红了脸,翻身坐起,抽过她手中团扇,倒提着,用斑竹扇柄敲她的脑门:“越发没规矩了!将我编了一半的长命缕取来。”
湘娥忙道:“小娘子身子不舒坦,何苦做那些费神的东西,让奴婢们代劳便是。”
素娥掩嘴扑哧一笑:“旁的你能代劳,有一条却是万万代劳不得,你道是哪一条?”
湘娥也笑,眨眨眼:“奴婢知道是哪一条。”
沈宜秋懒得与他们说话,兀自拿过编了一半的五色丝,她每年端午都会编些长命缕送去舅舅家,如今又多了一条……
她将各色丝线凑在一起比,心里构想着图案,心中溢出一点浅浅淡淡的柔情。
徐徐的,婢子们的调笑声远了,不觉又下起雨来,檐雨滴落在石阶上,让她想起长夜深宫中的更漏,不觉把她的思绪带到了不知哪里。
她不觉又犯起困来,手腕发沉,不知不觉垂了下来。
就在这时,她恍惚间听素娥对湘娥道:“对了,昨日听了两桩新文儿,不知你知道不知道。”
湘娥道:“是说善寿寺梧桐树的怪事么?”
梧桐树的事沈宜秋有所耳闻,一听便猜到是她大伯不知受了什么“高人”点拨,妄图替三堂姊造势。
也不想想尉迟越是什么人,岂会因这种拙劣的手段就范,沈老夫人知道了怕也要将大伯斥责一番。
她听过便抛在了脑后,虽说丢的是整个沈家的脸,但她早已将这些虚名看淡了,左不过叫全京都看个笑话,笑笑也就过了。
素娥接着道:“这是其中一桩,另一桩呢?”
湘娥道:“另一桩倒是没听过。”
素娥自得地一笑:“不知道了吧,这两桩事其实是同一桩,都应在咱们长房三娘子身上了。”
沈宜秋听到此处,睡意去了大半,心中隐隐不安,难道她大伯做蠢事还成双捉对的?
正纳闷着,素娥又道:“你不知道,***近外头到处都在唱一首歌谣,是这么唱的,咳咳……”
她清了清嗓子,小声唱起来:“沉水香,雕凤凰,漆金画,玉匮藏……”
沈宜秋心头一凛,腾地坐起身。
沈宜秋忽然起身,将两个婢子唬了一跳。
素娥忙从衣桁上取下件外衫,披在她身上:“小娘子,怎么了?”
沈宜秋胸口有些发闷:“方才你唱的是什么,再唱一遍。”
素娥不明就里,又把那首歌谣唱了一遍。
她每唱一句,沈宜秋的脸色便白上一分,待四句唱完,她的脸颊已经煞白。
这唱的哪里是沈三娘,分明是她!
两个婢子叫她这模样吓住,湘娥用手背贴了贴她额头:“小娘子怎么了?可是方才半梦半醒魇着了?”
她转头忿忿看了素娥一眼,埋怨道:“小娘子正睡觉呢,你唱这些邪门邪路的东西做什么?”
沈宜秋回过神来,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没事,拿杯茶来。”她急需压压惊。
喝了半杯热茶汤,她终于缓过一口气,冷静下来,条分缕析地将前因后果理清晰。
首先是这童谣的出处。
她与宁氏结了亲,沈家人已不再对她寄予希望,便是沈老夫人也已死了心,这谣谚绝不会是从沈家出去的,那么来源只有宫里了。
沈宜秋眉头一蹙,是尉迟越?莫非他记得前世的事?
她略一思考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若是尉迟越记得前世,必定与她分道扬镳,绝不会费这么多心机来娶她。
他一定不记得前尘往事。
难道上回入宫,一不小心入了他的眼?这就更是无稽之谈。
尉迟越钟爱表妹何婉蕙,她又不是什么祸国妖姬,叫人见之神魂颠倒——若是有这能耐,那她上辈子也无需那样汲汲营营了。
沈宜秋暗暗叹了口气,多半还是因为入宫觐见,叫张皇后一眼相中了。
虽说她心中隐隐有些困惑,凭她上辈子对张皇后的了解,她好像不是这等强人所难的人。
可除此以外的其它理由,就更说不通了。
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与其深究原因,倒不如想想对策。
这谣言是近日才流传出来的,可见宫中动这个念头,不过是***近的事。
皇太子册立太子妃不是小事,又要向皇帝请旨,又要着翰林学士拟诏,接着要在三省六部里走一遍,繁文缛节一大堆,一应程序走下来,***快也要一旬开外。
在此期间,只要和宁家过了定……
想到宁家,她的眼神黯了黯,前世她与宁家没什么往来,但也知道,宁老尚书出了名的谨小慎微,大约是因为当年差点牵扯进齐***的谋逆案中,这些年越发审慎。
这谣谚一出,宁家多半会萌生退意,趋利避害。
可沈宜秋很清晰,尉迟越其人公私分明,唯才是举,绝不会公报私仇。
便是他想娶她,也绝不会因此事记恨宁家人——何况他压根不想娶她,宁家将她娶了去,说到底还帮了他一个大忙。
可惜宁家人并不知道,她也没有任何办法叫他们相信。
为今之计,只有先与宁十一郎见上一面。
尚有一线生机时,总要争一争。
何况那日在桃林中,她和宁十一郎算是约定了终身。
婚姻是结两姓之好,更是两个人的事。
便是姻缘终究不成,也该有个交代。
沈宜秋心如电转,片刻便有了主意。
两日后便是端午,她本就与表姊邵芸约好了在城西瑶光寺见面,她难得可以出沈府一趟,正可约宁十一见上一面。
她一个闺阁女子,偷偷写信约男子私会,便是说起来也觉难以启齿,然而事急从权,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沈宜秋两世为人,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一颗心不住乱跳。
便是上辈子尉迟越死了,她软禁两位亲***,与群臣争锋相对,也没有此刻这般为难。
她用冰凉的手背贴了贴滚烫的脸颊,打定了主意,当下叫婢子取来信笺笔墨,正要提笔修书,一个婢女打帘子进来禀告:“小娘子,邵家小郎君递了帖子进来,眼下在前院过厅里等着。”
邵家只有一个小郎君,便是她表兄邵泽。
表兄打小***怕沈老夫人,无事绝不会登门造访。
两日后她便要去舅舅家,届时自然能见到,他早不来晚不来,偏这时候来,是什么缘故?
沈宜秋搁下笔,将写了一半的信笺交给素娥收起来,换了一身见客的衣裳,重新梳了发髻,满腹狐疑地往前院去了。
若是换了从前,沈老夫人必定会叫她院中的冯嬷嬷紧紧盯着,如今知道邵家并无亲上加亲的意思,便不再那样严防死守了。
到得过厅中,只见邵泽束手束脚地端坐在榻上,沈家二房的五堂兄在旁相陪。
邵泽的个子比一般少年人高大许多,坐在榻上,像一座瘦而峭拔的山峰。他和沈家五郎差不多年纪,却比他高了一个头还不止。
沈宜秋入内向两位兄长行礼。
邵泽见表妹来了,显然松了一口气。
沈宜秋对沈五郎道:“有劳五堂兄相陪。”
沈五郎本就与那木讷的寒门小子话不投机,他一不擅长诗词歌赋,二不懂得走马放鹰,一说到平康坊,脸便似烧红的烙铁,实在无趣得紧。
他早就不耐烦了,起身告了失陪,便转身走了。
邵泽长出了一口气,他不善言辞,只有说到排兵布阵、舞刀弄棒这些感爱好的事,他才能侃侃而谈。
而沈家公子们的喜好与他大相径庭,他与他们见面,从来都是只能干瞪着眼枯坐。
沈宜秋一见邵泽那劫后余生似的神情,便忍不住笑了,一时倒把糟心事抛到了一边:“阿兄怎么来了?阿舅、舅母和芸表姊可好?”
寒暄了两句,邵泽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说沈宜秋身边的素娥。
沈宜秋顿时会意:“无妨,阿兄有什么事直说便是。”
邵泽从怀中取出个小小的黑漆螺钿匣子,匣子用蜡封缄,似是藏了什么秘密。
邵泽把那小匣子放在身前茶床上:“这是宁十一郎托国子监的同窗转交于我的。他叮嘱我亲自交到你手里,我连阿芸和阿娘都没敢告诉。”
“有劳阿兄。”沈宜秋笑了笑。
她已猜到匣子里装着什么,不过还是从发上拔下一支花丝鹦鹉金簪,挑开封蜡,轻轻地取下盖子。
一方叠得方方正正的素绢帕子,一角绣着朵蓝色的菖蒲。
素娥一眼认出这是她家小娘子的物件,怎么到了宁十一那里不难想见,可为什么退回来,她却是怎么想都不明白了。
邵泽便是再迟钝也猜到了,这定是两人之间的信物。
他尴尬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无措地觑着表妹的脸色:“阿……阿妹……”
想劝上两句,可又不知这种事该怎么劝。
小时候不管遇上什么事,只消摸摸头,说一句“小丸莫哭,阿兄去阿娘屋里偷糖给你吃”便万事大吉。
可如今丸子似的表妹长大了,他这一招便不好使了。
沈宜秋看出表兄窘迫,浅浅地笑了笑:“阿兄别担心,我没什么事。”
她把那方帕子取出来,把匣子往回推了推:“有劳阿兄将这匣子还给宁公子。只是平常物件,不值当用这么珍贵的匣子装。”
这么好的匣子,不该用来装条旧帕子。
这么好的小郎君,也不该给她做渡河的舟楫。
邵泽只知表妹和宁家的亲事大约不成了,却不知是什么缘由。
他听人说,人若伤了心,越是装得若无其事,那事情便越是棘手,须得及时开解。
因而见表妹这模样,越发慌了手脚。
他为难地挠了挠耳朵:“阿妹,常言道那个……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沈宜秋心道哪里是去旧迎新,分明是新的去了,旧的阴魂不散、卷土重来。
见表兄抓耳挠腮的样子,她不由笑了:“阿兄,我真的不打紧。”
她浅浅一笑:“阿兄明年下科场么?”
邵泽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摇摇头道:“我这榆木脑袋,便是下科场也贻笑大方。阿耶也说我不是读书的料,前些日子家中请了个教骑射武艺的先生,多半还是走武举的路子。”
沈宜秋道:“也好,待阿兄成了大将军,雄镇三边,纤尘不动。什么吐蕃、突厥,一听邵大将军威名,个个闻风丧胆。”
邵泽越发羞窘:“阿妹说笑,哪有那么轻易的……”
本朝边将多为胡人,且都出生于行伍之间,便是得了武举状元,也不过得个出身,离真的带兵打仗还有十万八千里。
但是舅舅舅母只这一个儿子,舅舅也罢了,舅母如何舍得他去边关吃风沙。
一说这些,邵泽便将方才的事忘了。
表兄妹又聊了一会儿,邵泽站起身,将案上的空匣子揣入怀中:“阿兄先回去了,免得久坐惹得沈老夫人不快。”
沈宜秋明白表兄这是为她着想,说到底,沈老夫人怎么恼火也管不到邵家人,只能为难她。
“小丸送送阿兄。”她站起身将他送到屏门,再往外便是沈府大门了。
邵泽道:“阿妹留步。”
沈宜秋点点头,眉眼一弯:“阿兄替我向戚家七姊问好。”
邵泽脸刷得一红,嗫嚅了一句什么,低着头走了。
沈宜秋目送邵泽离去,然后带着素娥回了自己院子。
素娥什么也不敢问,只是一路偷偷觑她脸色,但见她神色平静,还时不时与她说笑两句。
回到院中,沈宜秋将那条意义不凡的帕子交给湘娥:“收到衣箱里去吧。”
说罢散了发髻,换上寝衣,躺回床上,对忧心忡忡的素娥道:“去前院走了一遭又有些乏了,正好将方才的一觉续上。”说罢伸出细白的胳膊,放下了纱帐。
天大的事,睡一场就过去了。
邵泽走出沈府大门,跨上马,正要回家,忽然感到好像有人在盯着自己。
他四下张望,只见坊外街衢中人来车往,并未看到有什么可疑之人,心道大约是错觉,便骑着马走了。
贾七和贾八两兄弟从路旁一棵大青槐背后探出头来。
贾八道:“此人我识得,姓邵,是太子妃的舅家表兄。他来沈府做什么?莫不是找咱们太子妃?”
贾七乜了弟弟一眼,这憨货倒是不认生,一口一个太子妃,叫得挺娴熟。他摸了摸下巴思忖道:“大约是端午快到了,上沈家来送节礼吧。”
贾八又道:“咱们太子妃这舅家表兄好生奇怪,个子那么长大,脸那么红,倒似个关公。”
贾七叫弟弟这么一提醒,想起方才那邵家小郎君羞赧的神色,心头一跳,这神情一看便是少年郎怀春。
他心里叫苦不迭,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怪只怪太子妃生得闭月羞花,人见人爱。
正想着,贾八突然“啊”的一声叫起来:“这舅家表兄怕不是也……唉,自古表兄表妹的***是难防……”
贾七在弟弟小腿后踹了一脚:“少胡说!”
不防牵动了自己伤口,两人都痛得嘶了一声,他们那日领了四十笞杖,哪怕行刑的兄弟留了手,还是在床上躺了几日,昨日才下地,又被派了这差事。
贾八痛得龇牙咧嘴:“阿……阿兄,这事咱们得赶快禀报太子殿下吧?能禀报么?”
贾七斜弟弟一眼:“上回的苦头没吃够么?殿下明察秋毫,瞒而不报有好果子吃么?说你傻你还就是傻!”
贾八心道上次说要瞒的也是你,什么话都叫你说完了,仗着早一时半刻从娘胎里出来,见天欺负我。
不过他只敢腹诽,说出口是决计不敢的。
兄弟俩回了东宫,待太子办完***的公事,便即将邵家表兄如何去沈家,又如何满面通红地出来,一五一十地禀告给太子。
尉迟越初时还不甚在意,沈氏前世便与舅家亲近,年节总不忘宣她舅母和表姊入宫。眼下时近端午,她舅家表兄上沈府送节礼,顺便见一见表妹,也不算什么逾礼越分的事情。
他一向大度,又贵为人君,岂能如那起市井闲汉,每日吃饱了撑的无事可干,乱吃干醋。
待贾七说到邵小郎从沈府出来时好像神色有异,尉迟越不觉从书卷上抬起眼:“如何有异?”
贾七知道这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谁说谁倒霉,向弟弟使了个眼色。
贾八诚实,上前禀道:“那邵小郎出来时满脸通红,眼睛水汪汪的,还不住傻笑。”
尉迟越脸一沉,“啪”一声将手中书卷撂在案上。
宁家小白脸的事还没了结,怎么又来个表兄,这还有完没完了?
他站起身,背着手踱了两步,逐渐冷静下来。
不至于,沈氏不是那种人,她既然与宁十一情投意合,与那表兄便不会有什么瓜葛。
多半是那表兄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可这么一想,他的五脏六腑便如泡在酸水中,非但没释然,反而更酸了——他的发妻与旁人情投意合不说,一边还有个表兄虎视眈眈!
尉迟越看了眼大气不敢出的侍卫:“此人相貌如何?”
他上辈子只在成婚那日的筵席上见过此人一眼,早已不记得他的模样了。
贾七忙道:“回禀殿下,此人生得眉歪眼斜,厚唇塌鼻,着实是个歪瓜裂枣。”
尉迟越冷哼了一声:“邵公子是太子妃舅家表兄,你说他生得歪瓜裂枣,可是诋毁太子妃其貌不扬的意思?”
他顿了顿:“看来上次的笞杖没叫你长记性。”
贾七忙磕头谢罪:“殿下饶命,太子妃是九天玄女下凡,倾国倾城,举世无俦。”
尉迟越道:“再三妄议太子妃,四十杖怕是不够。”
贾七心里叫苦不迭,知道此时多说多错,他家殿下心里不爽利,说什么都要吃挂落,索性住了嘴。
尉迟越眼风扫向贾八:“你说。”
贾八眼见兄长没讨着好,便如实道:“回禀殿下,那邵公子丰神俊朗,相貌堂堂,眉目与太子妃有六七成相似,实是一表人才……尤其是身形魁伟长大,在众人间便如鹤立鸡群。”
尉迟越凉凉道:“多少大?”他自己便生得十分高挑颀长,比一般男子高了不少。
贾八抬手比划:“约莫比仆还高上半个头。”
尉迟越估算了一下,这么说比他还要高两寸来许,眉头一皱,随即又是一松。
过犹不及,太长大便不雅相了,如他这般才是恰到好处,一分不多半分不少,正合式。
他心里舒坦了不少,转念一想,也不必计较这些,只消早些将沈氏娶过门,有几重宫墙拦着,那些魑魅魍魉、狂蜂浪蝶横竖无计可施。
上辈子她既然能对他一往情深,这辈子自然也可以,他这辈子再待她好上一些,她一定十分感佩,对他越发死心塌地。
***
沈宜秋一觉睡到黄昏,起来若无其事地将那条编了一半的长命缕编好,然后找了个盒子收了起来。
虽然明知送不出去,也算是有始有终。
素娥心里藏不住事,将前院的事静静告诉了湘娥,两人不知毕竟出了什么事,也不敢叫旁人知晓,只能更加小心翼翼地伺候沈宜秋,仿佛她是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他们战战兢兢地留心着,小娘子却一切如常,照旧悠闲度日,没事画画花鸟,摆摆棋子,与他们说笑也与往日一般无二,甚至连胃口都回来了一些。
三日后,宁家来人退还了沈宜秋的庚帖,翌日,沈老夫人便被皇后宣召入宫说话。
沈老夫人从宫中回来,立即将孙女叫到青槐院,将宁家退婚的消息告诉了她,末了道:“幸而两家议亲之事旁人并不知晓,也算全了两家的体面。宁家主动退回庚帖,虽有些失礼,倒也省却了许多难堪。”
沈宜秋丝毫不觉意外,淡淡地看了眼祖母,只见她每条皱纹中都盛满了笑意,不觉心里起腻。
上辈子她被张皇后选中,祖母也是这般喜不自胜,她看在眼里,却还自欺欺人,道是祖母疼爱自己才为自己兴奋。
沈老夫人又道:“宫里放了消息出来,想必你也有所耳闻。”
沈宜秋点点头:“孙女知晓。”
沈老夫人满足地颔首:“很好,宠辱不惊,方是我沈家女儿。待你入了宫,也需谨言慎行,侍奉圣人、皇后和太子殿下,悉心抚育皇嗣,切不可自得忘形。”
若是往常,沈宜秋心里再不以为然,嘴上也能敷衍几句,可今日她连敷衍的心情都没有了。
沈老夫人又道:“你身为沈氏女,与我沈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切不可忘本。你伯父叔父仕途崎岖,你当尽力帮扶。”
上辈子沈老夫人也有一番差不多的叮嘱,沈宜秋当作了金科玉律,然而伯父叔父们打着她的旗号大肆敛财时,却没想过什么一损俱损。
后来二伯在刺史任上贪赃枉法,被御史弹劾,丢官卸职,身陷囹圄,她为了救二伯一命脱簪待罪,自请废后,在紫宸殿前跪了一日,换来尉迟越一生中***一次破例,保下二伯一条性命。
可做了那么多,到头来却只得到祖母一句“无用”。
沈老夫人见她沉默不语,只当她在悉心听教,又道:“你两位伯父才干过人,可惜抱经济之器而有志无时,不能为社稷效力,如明珠蒙尘,如今太子监国,吏制清明,唯才是举,你当举荐贤明,不必因亲缘而有所避忌。”
沈宜秋一笑,淡淡道:“祖母教诲,孙女不敢稍违,不过大伯庸碌无识,二伯贪鄙无厌,若身居显位,蠹政害民,是害人害己,孙女能为有限,自顾且不暇,恕难从命。”
沈老夫人难以置信,只疑心自己年老耳背,半晌才回过味来,重重一拍案几:“你……你!孽障!”
一时急怒攻心,揪住衣襟大口喘着粗气。
一旁伺候的海棠赶快过来替她拍胸抚背,也顾不得尊卑,对沈宜秋道:“七娘子!老夫人素有心疾,你怎可如此激怒她!”
上辈子二伯下狱,沈老夫人也未见有个好歹,可见祖母的心是扛得住风浪的。
沈宜秋下拜,以额触地:“孙女不孝,还请祖母保重身体。”
沈老夫人气急反笑,指着孙女鼻子道:“你很好!你以为嫁入东宫便白日飞升了么?没有沈氏依仗,你什么也不是!别忘了,你还没嫁过去!”
沈宜秋道:“祖母若能说服帝后收回成命,对孙女不啻于再造。”
她顿了顿又道:“孙女得祖母抚育成人,祖母要打要杀,孙女不敢有半分怨言。”
沈老夫人差点背过气去,宫里旨意虽未下来,但她今日入宫,张皇后已将话挑明,若是孙女有个三长两短,整个沈家都难辞其咎。
还真是打不得罚不得,只能好吃好喝供着她。
她只能外强中干地瞪着她,一遍一遍咬牙切齿地说着“你很好”,却拿不出什么实际的手段治她,***后只能叫她抄百遍女戒,草草打发她出了院子,来个眼不见为净。
沈宜秋走出青槐院,抬头看看蔚蓝的天空,长出了一口气。
入宫便入宫吧,至少沈家是再不能让她出半分力了。
把老路走一遍也不全是坏处,至少哪儿有坎,哪儿有坑,全都一清二楚。
到时候找个看着顺眼的坑,跳进去躺平了,便可颐养天年。
不出一旬,太子的大媒登门了。
上辈子的大媒是宗正寺卿,竟陵***尉迟旷,这一世却换成了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卢思茂。
单看品级虽是前世更高,但竟陵***是个闲散宗室郡***,卢思茂却是实权在握的宰相。
沈宜秋见大媒换了人,越发确定这个尉迟越从里到外都是簇新簇新的,绝不会是上辈子那一个。看来重活一世,也并非所有事都一成不变。
沈老夫人却是喜不自胜,连孙女顶撞迕逆于她的事都暂且放到了一边,满面红光地道:“卢公出身***,官居宰辅,德高望重,太子殿下请卢公为婚使,可见对我沈氏的看重。”
沈宜秋不敢苟同,尉迟越是捏着鼻子娶她,对沈家也未见得有什么好感,哪会操心这种事,多半还是出自张皇后的授意。
一想到张皇后,沈宜秋便啼笑皆非,按说她该怨张皇后拆散她好端端的姻缘,然而想起皇后上辈子对她的回护,又实在生不出什么怨怼来,只能苦笑——他们姑媳大约真是宿世的缘分。
卢尚书登门后不久,赐婚的旨意也到了,这婚事便成了定局。
婚期定在八月,竟比上辈子还早了一个月。
本来她和宁十一定亲,妆奁已在预备着,可如今忽然不嫁宁家嫁东宫,许多东西便不合礼数了,须得重新备过。
沈宜秋得罪了祖母,沈老夫人不肯施以援手,只作壁上观,心里想着她一个十五岁的小娘子,从未经历过这等大事,不出几日便会左右支绌,只能向她服软,恳求帮助。
可沈老夫人却打错了算盘。
上辈子这些事宜虽未经过沈宜秋的手,但她本就是处处留心、时时留意的性子,看过一遍,心中便有了章程,加之执掌后宫多年,千头万绪都捏在手心里,这些小事自是游刃有余。
也不见她怎么奔忙,镇日在榻上躺着,偶然动一动嘴皮子,却将一应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条,贞顺院的一众婢子这些时日忙得脚不沾地,陀螺般转个不停,但却忙中不乱。
素娥和湘娥等人看在眼里,越发对他们家小娘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沈宜秋要嫁给太子为妃,***兴奋的大约就是贞顺院的下人。往日因主人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他们在府中不知受了多长闲气,吃了多长暗亏,连去厨房领几样饭食,都得跟在后头捡人家挑剩下得。
突然天降大运,仆婢们顿觉扬眉吐气,一时间个个挺直了腰板,走路带风。沈宜秋本想约束一二,转念一想,他们憋屈了这么多年,难得兴奋一回,她又何苦败兴,便由他们去了。
这一日天气晴好,素娥和湘娥正在院中指挥着小婢子们翻晒冬季的皮裘和氅衣。
素娥道:“以前看不出来,我只道咱们小娘子是有成算的,谁知她竟有这等能为,也难怪圣人和皇后娘娘要选她做太子妃了。”
她回头往廊庑上看了看,只见她家小娘子歪躺在竹榻上,团扇搭在肚子上,半阖着眼皮,头轻轻地一点一点,看样子正在打瞌睡。
素娥不由叹了口气:“只可惜了宁家小郎君……小娘子嘴上不说,心里定然不好受的。”
湘娥也有些唏嘘,咬了咬下唇道:“姻缘天定,小娘子与宁公子,就是差了那么点缘分。”
两人都觉意兴阑珊、索然无味,素娥转了话锋:“不说这些了,说点兴奋的。昨日去库房领香丸,你猜我遇见谁了”
湘娥道:“什么都不说清晰,我如何能猜得出来。”
素娥笑着指指晴蓝无云的天空:“你再猜。”
湘娥顿时会意,她说的是原先与他们一起服侍沈七娘多年的大婢子青娥,她笑道:“是她呀。”
素娥嫌恶地撇了撇嘴角:“这会儿来找我套近乎,看意思是想求我和小娘子通融通融,让她回贞顺院来。”
湘娥道:“你允许了?”
素娥啐了一口:“我呸!小娘子当初没去成皇后娘娘的宴席,她看着没前程了,***个拍拍翅膀另寻高枝,妄我们这些年当她是姊妹,现在见小娘子飞黄腾达了又来吃回头草,叫我叉着腰狠狠骂了一通,抹着眼泪跑了。”
湘娥性子沉稳,心肠又软,闻言道:“你这又是何必,不允许便是了。”
两人正说着,院外传来“笃笃”的叩门声。
素娥柳眉一拧,满脸不耐烦:“又来了又来了!一早不知道烧香,事到临头来抱佛脚。见天地往咱们院里跑,跟四月初八赶庙会似的。小娘子说这叫什么来着?”
湘娥笑道:“门庭若市,车马阗咽。”
“对,对,就是这词儿,早上五房、七房才来过,这会儿又不得清净,今日也不知要来几拨人。”素娥嘟着嘴埋怨。
湘娥也觉甚是烦扰,站起身,拂了拂衣摆上的褶子:“我去前头看看是谁,你去叫醒小娘子,记得轻缓些,别唬着她。”
沈宜秋半睡半醒间闻声素娥轻轻的唤声,便即醒转过来,无奈道:“又是谁来了?”
刚问出口,便有婢子来禀:“四房萧夫人来给七娘子添妆。”
沈宜秋坐起身理了理蓬乱的鬓发,吩咐湘娥:“请夫人到东厢坐,我换身衣裳便来。”
到得东厢,房中除了四房的婶婶萧氏,还有五个婢子,一个是祖母身边伺候的婢女芙蓉,另外四个是容貌娇媚、身段婀娜的豆蔻少女,都是沈宜秋的熟面孔。
芙蓉是沈老夫人身边除了海棠之外***得用的人,而那四个容貌姣好的女子,则是她祖母精心替她预备的侍婢,名为跟去东宫伺候她,实则是帮她争宠固宠用的媵妾。
这类女子,江南豪族多有蓄养,挑选相貌姣好的幼女,自小锦衣玉食地养着,请专人教授乐舞琴书,长成后一部分充作府中的伎乐、侍妾,一部分当作礼物馈赠同僚,剩下一些则陪着小娘子出阁,以便在主人娘子不便时伺候郎君,免得肥水流了外人田。
可沈家这样自重身份的世族,少有如此露骨的。
沈宜秋前世只道祖母替她着想,将这些人照单全收,可尉迟越连她这明媒正娶的太子妃都不待见,对这些女子更是不屑一顾。便有心思活的,自作主张,大着胆子去自荐枕席,触怒了尉迟越,自己被逐出宫去,连带着沈宜秋也没落着好。
至于这个芙蓉,看着老成持重又忠心耿耿,却在她***艰难的时候背主求荣,落井下石,投向淑妃何婉蕙,献策献计,恨不能将她拉下后位。
沈宜秋一见这些熟面孔,便知是沈老夫人想求和,却拉不下脸来,找了长媳做说客。
她不动声色地向萧氏行个礼,叫了声“阿婶”。
萧氏站起身,亲昵地拉住她的手:“阿婶来看看你这里有什么可以帮手的,哪知道你小小年纪这么能干,这些事便是历练多年的主母也要焦头烂额,难为你安排得妥妥贴贴。”
沈宜秋道:“有劳阿婶费心了。”
萧氏又寒暄了几句,方才推心置腹道:“七娘,阿姑年纪大了,不免有些暴躁,兴许待晚辈严肃些,可常言道,百善孝为先,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又怎么能与她计较呢?”
她顿了顿又道:“一家人免不了有些磕绊,可说到底同气连枝,这世上没有比自家人更亲的了。你年纪小,有的事还不明白。母家是女子的倚仗,尤其是后妃,不管哪朝那代,与家族总是共生共荣、相辅相成的。说句不恭敬的,譬如当今皇后娘娘,若没有张太尉,她在宫中的日子有这么舒心安闲么?”
她说得苦口婆心,口干舌燥,但沈宜秋仍然无动于衷,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显然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萧氏被迫从中斡旋,本就不甚情愿,见沈宜秋这油盐不进的模样,越发觉得自讨没趣,心中不住地埋怨婆母。
不过既然受命,她也只得继承劝道:“别看阿姑待你严肃些,说实话,你这许多堂姊妹中,她***……器重的就是你了。”
她本想说疼爱,但是连自己都不信,便临时改了口。
沈宜秋依旧笑而不答。
萧氏硬着头皮继承道:“你看,阿姑心里还是疼你的。”
她一指芙蓉:“芙蓉是她身边***自得的人,平日起居都离不了的,她也与了你,换了别人她哪里舍得?还有这些婢子,也都是阿姑精心替你挑的,我见着好,想替八娘要一个来,阿姑说你一个人在东宫不易,身边不能没几个得力的人,叫我们谁也不许抢。”
沈宜秋一笑:“既然阿婶这么说,我就私自作主,将其中二人送给阿婶。”
萧氏吓了一跳,忙摆手:“这如何使得?”
沈宜秋道:“祖母将人赏了我,这些人便是我的,我愿意给阿婶,祖母一定没有二话。阿婶不必客气,咱们都是沈家人,同气连枝,日后八妹出阁,有祖母挑的人帮衬着,我这做阿姊的便放心了。”
萧氏叫她噎得不轻,可又挑不出她的理,的确,沈老夫人将这些人给了她,她便做得了这个主。
可作母亲的,谁乐意给自己新婚的女儿塞几个妖妖调调、色艺双绝,一看就不安分的媵妾?
沈宜秋虎着脸,佯装气愤:“若是阿婶再与我见外,便是看不上我。”
萧氏可不敢担这藐视太子妃的罪名,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强颜欢笑道:“那阿婶就替你八妹谢谢你了。”心里将婆母又骂了几十上百倍,不过人再她手底下,陪不陪嫁全由他们作主,大不了养几天送人。
沈宜秋又道;“这些人是祖母精心挑的,色艺都是一等一,必定能让八妹如虎添翼,阿婶切莫用作他事,辜负了祖母一片苦心。”
萧氏眼前一黑,她不说便罢了,偏这么叮嘱一句,也只好给女儿作陪嫁了,否则将来问起来不好交代。
沈宜秋又道:“阿婶别见怪,我与八妹、四姊三人情分非同一般,八妹有的,也不能少了四姊的分。阿婶先挑两个,剩下的两个便有劳阿婶送去给二婶,四姊刚议定了亲事,想来***晚明年也要完婚,正好与她作陪嫁。”
萧氏一听不止膈应她,二房也有份,心里立时好受了些。
沈宜秋看了一眼芙蓉道:“阿婶也说了,芙蓉是老夫人身边***自得的人,老夫人日常起居一日也离不得的。这却是不能随便送与阿婶了,还请阿婶替我还给老夫人,祖母的心意,七娘心领了。”
萧氏叫她说得哑口无言,只是唯唯诺诺,晕晕乎乎地带着五个婢子出了贞顺院,这才愕然发现,方才自己一直被个十五岁的小娘子牵着鼻子走,毫无招架之力。
眼下想来只觉莫名其妙,她出身一等国公府,虽是庶女,但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可方才和沈七娘相对而坐,她却丝毫拿不出反驳的勇气。
萧氏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这七娘子真是凤凰命?要不小小年纪怎有这样的气魄?
当下在四个美婢中挑挑拣拣,费尽心机挑了两个姿色稍逊的留下,送瘟神似的将另外两个送去了二房。
沈四娘前阵子刚定下一门好亲事,说的是安平伯府长房嫡次孙,本是春风自得的时候,谁知沈宜秋突然飞上枝头成了真凤,登时将她的风头抢尽,与东宫一比,伯府便黯然失色了。
这几日她正气闷,谁知沈宜秋得寸进尺,竟还送了美婢膈应她,饶是她平日智计百出,自诩女诸葛,此时也一筹莫展,只能气急败坏地摔了两只杯子三个碗,倒在床上抱着被子哭。
青槐院却是另一番光景,沈老夫人本以为自己主动示好,孙女定然感激涕淋,必然会来负荆请罪,谁知等了一会儿,没等来沈七娘,却等来了灰头土脸的芙蓉。
芙蓉将方才七娘子与四夫人的话学了一遍,沈老夫人听得双眼发直,连声骂着“孽障”不休:“当初就该将她扔在西北,叫她自生自灭!”
沈宜秋送走了四婶,打了个哈欠,正要回房继承会周公,才出东厢走到廊庑上,忽地又听有人叩门。
她叹了一口气,只得愣住脚步。
虽然她不乐意嫁给尉迟越,可也不得不承认,他在旁人眼中是块惹人觊觎的大肥肉。
国朝储位之争司空见惯,太子往往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会叫人拉下马,可尉迟越几个年纪相称的兄弟无论手腕还是资历都无法与他抗衡,他又监国数年,羽翼已丰,将储君之位坐得稳稳当当,自本朝立国以来***。
这太子妃的分量便非比平常,只要不出意外,她便是将来的皇后。
沈家众人固然艳羡沈七娘的好运气,却也庆幸选中的是沈宜秋这个孤女——她没有父兄可以倚靠,可不只能靠着叔伯和堂兄弟了么?
因此心思活的便闻风而动,想赶着她还未出阁先结个善缘。
沈宜秋来者不拒,但若有财帛礼物,无论多长轻重,她一概不收;但凡有人请她在太子面前“美言几句”,或是暗示她帮忙谋个一官半职,她便直言爱莫能助。
尽管她摆出车马不肯想帮,可还是有许多人存了侥幸之心,因此临时抱佛脚的人仍然络绎不绝。
也不知这回是谁,她正思忖着,素娥已将人带进来了。
沈三娘僵着一张脸走进来,她脸上敷了厚厚的粉,本就圆而平的脸越发像个发面团。只见她嘴唇干涸起皮,眼皮肿起,鼻尖发红,显是片刻前又哭了一场。
这三堂姊***是难应付,沈宜秋一见她这模样头皮便阵阵发麻,上前行礼叫了声“阿姊”,命人奉茶。
沈三娘面无表情道:“不必叨扰,我来与七妹添妆,稍坐片刻便要走。”
她嘴里说的是添妆,可眼神活像要取人性命。
沈宜秋叫她看得心里发毛。
沈三娘让婢女把礼物呈上,却是当日她赴花宴,皇后赏赐的若干匹宫锦彩段,此外还有一个木盒子。
沈宜秋一看这光景,便知道盒子里装的必是那对钿头钗。
沈三娘扯了扯嘴角:“这些阿姊用不到了,七妹要入宫,便送与你添妆吧。”
沈宜秋淡淡道了声谢。
沈三娘默不作声地僵坐了一会儿,突然死死盯住她的眼睛:“沈宜秋,你没有话同我说么?”
沈宜秋只觉莫名其妙:“阿姊以为妹妹该同你说什么?”
沈三娘冷笑了一声:“你别装傻充楞。以前四娘他们说你不好,我一直不信,他们说你克亲,我还打心底里可怜你……”
沈宜秋脸色一变,冷声打断她:“我无需三堂姊可怜,你有这份闲心,不如操心你自己。你很想嫁太子么?善寿寺的梧桐看来是不灵验了,下回换荐福寺的文柏试试。”
沈三娘叫她戳中央事,嘴唇直打哆嗦,脸涨得通红,铅粉也遮不住。
沈宜秋不等她哭出来,冷冷对素娥道:“送客。”
素娥是从西北跟着沈宜秋来沈府的,与土生土长的湘娥还不同,她眼中只有自家小娘子,闻声沈三娘那样往沈宜秋心口捅刀子,她的心也像刀绞一样。
那时候沈宜秋刚回沈家,从西北带来的下人,沈老夫人只留下她一个,连自小带大沈宜秋的乳母也因“行止无礼”、“言语粗俗”、“音声不雅”,被遣出了府。
那段时日,他们主仆几乎是相依为命。
沈宜秋***次听说是自己克死了双亲,缩成一团一边抖一边哭的样子,素娥一辈子都不能忘记。
她眼眶一红,当即拉长脸道:“三娘子请。”几乎是将她轰出了院子。
这样的纷扰持续了月余,沈家人碰了无数个软钉子,徐徐明白过来,沈七娘是只六亲不认、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只顾一人得道成仙,并不愿意携带鸡犬,只能望洋兴叹,在背后唾骂几句,却也不敢当面开罪于她。
贞顺院门前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净。
转眼到了七月里,眼看着大婚在即,宫里遣了若干女史、傅姆和师姆至沈府,教导册妃和皇太子大婚的礼仪,沈宜秋的清闲日子便到头了。
好在她上辈子都经历过,一回生二回熟,礼仪虽繁冗,她学起来却也游刃有余、驾轻就熟,让那女史等人连连点头,心道皇后娘娘果真慧眼如炬,选出的太子妃端庄娴雅,行止仪态竟赛过许多入宫多年的嫔妃。
沈宜秋知道他们是张皇后信重的人,待他们也是礼遇有加,到八月大婚时,这些人与她已有了几分亲近之意。
不觉到了大婚当日。
黄昏皇太子便要来亲迎,沈家众人如临大敌。
沈大郎夫妇尤其紧张,他们要代替沈宜秋父母的职责,一应礼仪都不能出分毫差错,否则便是不敬天子,侮慢东宫。
可怜他们一心想将自己女儿嫁进东宫,终究替别人做了嫁衣裳。***可气的是那片弄巧成拙的五色梧桐叶,如今好似贴在了他的脑门上,同僚故友见了,都要笑着调侃一句:“沈郎,那梧桐叶可否借某一观?”
沈家其他人尽管叫无情无义的沈七娘寒了心,但沈家出了太子妃,究竟是颜面有光的事,上至沈老夫人,下至马夫杂役,全都与有荣焉。
沈家的男子在心中盘算着一会儿见了太子如何与他攀谈,***好能出其不意、一鸣惊人,若是碰巧入了他的眼,平步青云便指日可待;各房的主母夫人和小娘子不能在前头观礼,心中遗憾自不必说,婢仆们只求瞻仰太子殿下一眼,本来偷奸耍滑的,如今争着抢着去前头干活。
阖府上下群情激昂,只有沈宜秋平静如常,仿佛置身事外。
若她还是当年那个十五岁的少女,此时必定忐忑不安又浮想联翩,对那只见过一面,连样貌都没看清的夫君心怀憧憬,对未来的生活抱着希冀。
可重来一遭,她只觉得早起很困,褕翟衣和满头的花钗比记忆中还沉,压得她脖子疼。
再就是想到***到晚粒米、滴水不得进,她只盼着能早点将这***熬过去。
尉迟越却也丝毫不比她轻松。
他一大早天未亮便起床沐浴更衣,换上沉重得衮冕服,乘着金辂车到承天门,接受群官朝拜,然后拜见皇帝,繁冗的仪式和祭礼要从日出持续到黄昏。
尉迟越上辈子不满于张皇后越俎代庖替他选了沈氏女,对婚礼也没什么憧憬,只当这是平常的庙祭、郊祭,便是繁琐些,跟着司礼官的指示按部就班也就是了。
可这辈子是他自己选的沈氏,又颇费了一番周折,只想快些看到他千辛万苦娶来的妻室。
到了这一步,便如登山时距离峰顶一步之遥,***是焦虑又难熬。
他只觉充当礼官的侍中大约是成心与他作对,故意将每个字都拖长。好不轻易等老头说出“礼毕”两字,又嫌皇帝起身离座太慢。
眼巴巴地将皇帝盼走,尉迟越只觉自己等了足有一年,再也不愿耽搁,抄起礼烛,登上金辂车,带着卤簿,向沈府行去。
皇太子出宫亲迎太子妃,整个长安城有如鼎沸,真个是万人空巷,士庶争睹,尽管有金吾静路,却止不住长安百姓的高昂兴致。
尉迟越肃容端坐在金辂车上,端的是威仪赫赫。
沈宜秋在院中,听得鼓吹与车马声渐近,知道是亲迎的队伍快到了。
她便站起身,由着宫人替她将重重叠叠的褕翟衣穿好,领着婢子,缓缓出了院子。
司礼官在前方引路,傅姆时不时示意指引,师姆和保姆一左一右护持着她,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前院走去。
与此同时,尉迟越的金辂车终于停在沈府大门外。
尉迟越下了车,心里早已不耐烦至极,却不得不按照礼制与沈大郎答拜再三。
偏偏沈大郎想在太子殿下表现一二,在礼数之外就自行发挥,加了许多无谓的浮词,果然一番苦心没白费,叫尉迟越在心里牢牢记上了一笔。
幸好沈大郎也不敢造次,略作发挥,展现了一下自己斐然的文采便见好就收。
尉迟越迫不及待地从掌畜者手中接过一对大雁。
皇太子大婚用的大雁,自是膘肥体壮,悍勇不凡,虽然被五花大绑,仍然不肯坐以待毙,就在尉迟越伸手去抓的当儿,其中一只忽然爆起,扑腾着翅膀,照着尉迟越的手背就是狠狠一下。
尉迟越只觉手背像被锤子砸了一下,轻嘶一声缩回手,低头一看,只见已被啄出了血。
皇太子大婚见血,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吉兆。
掌畜人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匍匐在地上,抖得筛糠似的。
尉迟越瞪了那胆敢造次的肥雁一眼,然而他遇上的这只却是只不畏强权的雁中豪杰,冲他大叫一声:“嘎!”
尉迟越无法,心说难道我还和一只鸟计较?便问那掌畜人:“这只是公雁是母雁?”
掌畜人不知太子殿下问这个是何用意,抖抖索索地答是母的。
尉迟越点点头道:“那便不打紧。”
掌畜人也不知道这是哪门子的不打紧,只稀里糊涂地知道,脑袋是不用搬家了。
尉迟越从怀里抽出条帕子,叫身边黄门替他草草包扎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提起两只大雁。
在场众人无不钦佩太子殿下的翩翩风度和雅量。
尉迟越同情地看了一眼公雁,娶了那样一只悍妇,想来也是雁生多艰。
他提着对雁,跟着礼官,领着随从,昂首阔步地绕过屏门,穿过过厅,来到沈家正院,一眼便看见头戴花钗、身穿褕翟衣的沈氏,在一众宫中女官、傅姆和婢女的簇拥下,款步从东房走出来。
待她站定,尉迟越打眼一瞧,不由皱了皱眉头,沈氏今日涂了厚厚的脂粉,她本就面如敷粉,唇似涂朱,眉不描而黛,如新柳远岫。
偏生一张清水出芙蓉的脸,叫人涂得五彩斑斓,两条柳眉被涂得又粗又浓,活像两条卧蚕,脸上不知敷了几斤胡粉,偏偏双颊画了两坨赤红,额头又涂了黄粉,再是天生丽质,也经不住这般糟践。
尉迟越此时的心情,就像是历经重关寻来一块美玉,却发现美玉上叫人用朱漆涂了只***八。
他腹诽沈宜秋妆容的时候,沈宜秋也在冷眼打量他。
尉迟越身着衮衣,头戴冕冠,他素来人五人六,此时人靠衣装,更是十分像样,说一句人中龙凤真不为过。
沈宜秋暗暗叹息,饶是她也不得不承认,尉迟越这副皮囊真是无可挑剔,换了任何一个豆蔻之年的少女,恐怕都难免动一动心。
可惜他们做过一世夫妻,对着这张脸生不出半点憧憬和幻想。
见他蹙眉,沈宜秋心道果然,这一世不知张皇后做了什么,他好像更加嫌恶自己。
她记得上辈子尉迟越来亲迎时,虽然脸上也没什么喜色,但至少没有这样不加掩饰地露出厌弃之色。
沈宜秋暗自庆幸,如此甚好,本来她以为要让尉迟越彻底厌恶她,还得费上一番功夫,哪知道开局便如此顺利,她不由对未来的日子生出了一点向往之情。
尉迟越对自己的嫔妃向来宽容,不会在吃穿用度上苛待不受宠的嫔妃,也不会动辄将人打入冷宫——东宫也有僻静的宫院,但是因为久不住人,年久失修,尉迟越压根不舍得费这个钱去修缮。
便是妃嫔犯了错,只要不是大是大非的事,多半就是罚俸和禁足。
惹得他不快了,他不想见到你,不再来你的宫里,那便等同于打入冷宫了。
别人唯恐不得君***宠眷,沈宜秋却是求之不得。
宫中有美酒佳肴,有琼楼玉宇,有林泉草木,有香草名花,喜欢读书的,藏书楼中汗牛充栋,一辈子也看不完,要说这样的日子难捱,恐怕神仙的日子也不过如此了。
后宫女子的不幸,多来自于求不得,无论是名位还是君***的宠幸,一旦有所求,心中便有挂碍,一喜一悲都被别人牵动着,再没有安闲可言。
沈宜秋走了十二年的弯路,直到一头撞在尉迟越的棺材上,才明白这个道理。
好在这辈子才刚开始。
思及此,她嘴角浮起浅浅的笑意,满怀希望地上了厌翟车。
尉迟越看在眼里,心中微感自得,沈氏嫁给自己果然还是欢喜的吧。
他看了自己衮衣上的纹章,料想今日自己这端重英伟的风姿,定然已深深镌刻在了沈氏的心里。
两人各自乘了辂往东宫行去,沈氏族人在后面跟从相送。
一行人浩浩荡荡穿过广衢,一路行至东宫,天色已经黑透了。
东宫中灯火通明,沿途张灯结彩,纱幔飘浮,灯台错落,千枝万盏,如火树银花,将崔巍宫殿照得煌煌赫赫。
从沈家带来的仆从婢女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素娥等人仿佛走进了天宫一般,恨不得生出八对眼睛,却又不敢四处张望。
沈宜秋却早已见过此情此景。
尉迟越和沈宜秋先后下了辂车,进入内殿行同牢礼。
沈宜秋从早饿到晚,早已饥肠辘辘,便是同牢的饭食十分难吃,她也忍不住吃了个饱——上辈子她自然没有这个胆子,只浅浅尝了一小口,饿了***一夜。
司礼官主持了两代好几位皇子、公主的婚礼,还从未见过新嫁娘行同牢礼时吃这么多的,不禁暗暗咋舌。
尉迟越已然不记得上辈子的情形,心说她定是心中欢喜,这才胃口大开。
至于为何欢喜,这还用问么!
两人各怀心思,一起饮了合卺酒,礼就算成了。
太子去前院宴客,沈宜秋则被傅姆、宫人们簇拥着入了内殿。
殿中早已设下御帐,一应陈设与沈宜秋记忆中一般无二。尉迟越吃穿用度上都不算讲究,东宫远不如蓬莱宫侈丽,不过也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沈宜秋扫了眼殿中列队跪迎的宫人,其中大多都是上辈子侍奉过她的人,有的忠诚,有的却暗藏了别的心思,这些不急于一时,一个一个清理干净便是。
此时她累了***,只想赶快沐浴更衣,躺在床上睡个天昏地暗。
这么想着,她便叫素娥、湘娥和一众宫人伺候她沐浴更衣。
去殿后浴池中洗去了一身疲劳,散了发髻,换上寝衣,沈宜秋便叫宫人们退至屏风外,只留了素娥和湘娥在旁伺候,掀开床帐,钻进被子里,闭上眼睛,竟是要睡觉。
宫人们大吃一惊,面面相觑,这大婚之夜,岂有不等太子,自己先睡的道理。
素娥和湘娥也是欲言又止,未出阁时也就罢了,怎么嫁给太子了还这样。
正待要劝,屏风外传来一道娇柔的声音:“娘娘,奴婢斗胆,这……太子殿下尚在前院宴客……娘娘就此安寝,好像于礼不合……”
沈宜秋睁开眼睛:“进来说话。”
那宫人起身绕过屏风,垂手立在沈宜秋床前。
沈宜秋看了她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人行了一礼道:“回禀娘娘,奴婢贱名眉妩。”
沈宜秋点点头:“眉妩,你明日一早领了俸钱出宫吧。”
那宫人一听大骇,扑通一声跪下,带着哭腔道:“奴婢知罪,还请娘娘念在奴婢初犯,饶奴婢一回,奴婢伺候太子殿下多年,贤妃娘娘……”
沈宜秋凉凉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眉妩心惊胆战:“奴婢知罪,谢娘娘责罚。”
她知道太子妃这是杀鸡儆猴拿她立威,再无转圜的余地。她是郭贤妃放在太子身边的,虽然没有明说,但她姿容出众,所有人都默认,太子大婚后便会将她收为媵妾。
她料想太子妃年纪小,又是个新妇,必定多有顾忌,便想着给她一个下马威,谁知这女子好生厉害,一来便拿太子身边的旧人祭旗。
眉妩无法,只好噙着泪退了出去。
沈宜秋扫了眼屏风外跪着的众宫人,淡声道:“我这里没什么别的规矩,只有两条,一,不可背主;二,不得打搅我睡觉。”
说完她翻了个身,将被子一卷,找了个惬意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上辈子她忐忑不安地等着尉迟越,又困又倦,却不敢合一合眼,强打精神撑到三更天,却等来一个传话的宫人,道太子殿下饮了酒,已在外院歇下了。
沈宜秋拥紧绵软的衾被,重来一次,她是不会这么傻了。
东宫弘教殿中灯火辉煌,管弦盛陈,舞袖低回,筵席一直排到廊下、院中。
今日太子大婚,三省六部和京兆官员皆来赴宴;各地节度、都督、州牧刺史府都派了专员前来道贺;更有八方藩属国派遣贺婚使远道而来。
端的是绯紫耀目,玉觞金筵,众人觥筹交错,乐不思蜀。
本朝风气开放,时人喜好歌舞,酒过三巡,众人面红耳热,便开始技痒难耐,纷纷起身一展舞姿歌喉,醉眼朦胧间,逮着个人便称兄道弟、把臂言欢,也不管昨日在朝会上吵得差点厮打起来。
所有人都兴高采烈,畅乐之至。
只有太子本人老大不兴奋。
他握着酒觞,冷眼看着高官们群魔乱舞,一张脸快耷拉到食案上了。
他乜了一眼大媒卢思茂,德高望重的卢公正兴致勃勃地跳胡旋舞。
亏他大腹便便,身姿却这般矫健灵巧,转得像只中间大两头尖的陀螺,一双袖子舞得犹如两道紫电,赢来堂中阵阵喝彩。
尉迟越心道酒这东西真不是东西,堂中这些都是大燕的股肱栋梁,三杯黄汤下肚便浑然忘我,连体统都不要了。
酿酒又糟蹋粮食,今岁山东大旱连着蝗灾,秋季定然欠收,减免赋税是必须的,保不齐还要开仓放粮赈灾,明年国库肯定吃紧。
就该把这有百害而无一用的东西禁了,尉迟越凉凉地看了一眼觞中残酒,用指尖敲敲杯壁,心道明日便叫御史中丞上书。
正想着,就见御史中丞周宣举杯长笑:“快哉!快哉!当浮一大白!”
说罢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抬袖揩揩嘴:“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倾耳听……嗝……”
尉迟越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疲劳地捏了捏眉心。
大媒卢思茂跳了两支曲子,略感力不从心,只得停下喘口气。
他正了正头顶上歪斜的蝉冠,目光往席中一扫,不知怎么发现了尉迟越这条漏网之鱼。
他甩甩袖子,二话不说又舞了起来,如一阵紫色的旋风,片刻便舞到了太子的席前,边舞边下拜:“今日殿下大喜之日,何故枯坐席中,不妨与臣等同乐。”
说着也不见外,笑眯眯地来拉扯尉迟越:“来来来,殿下,娶妇是人生***等乐事,莫要这么苦大仇深的……咱们今日定要通宵达旦,载歌载舞,不醉不归!”
尉迟越嘴上推辞:“某不擅歌舞,还请卢公见谅。”
心里冷笑,娶妇连新妇的面都见不到,陪你们这些老头子饮酒,这是哪门子的乐事。
卢思茂歪缠了一会儿,尉迟越只是不肯就范,他只得作罢,灌了他两杯酒,和御史中丞抱在一起载歌载舞去了。
尉迟越拿起清水漱了漱口,皱皱眉头,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好喝的,入喉辛辣,还令人丧失神智,令人做出种种蠢行来,着实误事。他向来量浅,平日几乎是滴酒不沾,宴饮上便总是吃苦头。
上辈子大婚,他叫群臣几杯便灌得不省人事,被横着抬到东侧殿,直到三更胸闷气短醒转过来,只来得及叫黄门去后面传句话,便吐得天昏地暗,第二日头疼欲裂,在床上躺了一日。
那时候他对沈氏有些抱歉,虽然不满足张皇后替他选的太子妃,但他也不至于故意在大婚当日下她脸面。
然而他身为储君,断然没有向妻室赔礼道歉的道理,事后赏了她两箱锦缎就算囫囵过去了。
后来见她没什么异状,便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如今想来,她那时候初来乍到,***夜便独守空房,想必滋味不好受。
好在这一世他早有防御,一早便叫黄门在自己的酒壶中兑了大半的清水,定然不会重蹈覆辙。
他又等了一会儿,见堂中已有不少官员醉倒,便佯装不支,扶着额头,摇摇摆晃地站起身,向着群臣作揖,称醉道失陪。
臣僚们大多已经醉得五迷三道,哪里还顾得上他,摇头晃脑地嘟囔几句,便叫他成功溜了出来。
尉迟越由两个黄门搀扶着出了弘教殿,沿着回廊绕到殿后,从后门出了院子。
一走到僻静无人处,尉迟越的醉态便当然无存,正要举步赶往寝殿,忽地闻到自己衣服上酒气熏人,改了主意道:“先去浴堂殿,伺候我沐浴更衣洗漱。”
想了想又道:“再煮一炉椒桂汤。”他的酒里虽然掺了水,但兑稀的酒也是酒,口中难免有酒气,他自己尚且觉得熏人,更别说沈氏了。
这是他们大婚***夜,须得慎重些。
尉迟越一边盘算着,一边去了长寿院西侧的浴堂殿,将自己里里外外捯饬得如兰似麝喷香喷香,换上薰了龙涎香的新衣,这才踌躇满志地出了浴堂殿。
刚走出两步,他又折返回去,从香盒中取了一片鸡舌香含在口中,确保自己吐气如兰。
这下是万无一失了。
尉迟越瞥了一眼更漏,已经将近子时了,他忍不住加快了脚步,从酒筵上脱身便已有些晚,沐浴更衣耽搁了一会儿,想必沈氏这时候,已经等得有些心焦了。
这么一想,他不由加快了脚步。
今日东宫灯火璀璨,映照得星月无光,也用不着提灯照路,尉迟越疾步在回廊中穿行,腰间佩剑、金丝香囊与玉腰带相撞,时不时发出丁零当啷的欢快响声。
不一会儿他便觉额头沁出薄汗,已是仲秋,但气候依旧有些热,晚风带着燥意。
风一吹,方才饮下去的酒发散出来,直往尉迟越头顶蒸腾,闹得他又些熏然。
他不禁想起方才行合卺之礼,沈氏大约是不擅饮酒,一口下去辣着了,眼里沁出薄薄一层水光,哪怕一张脸涂得五颜六色,也颇为动人。
若是洗去铅华,略饮一点薄酒,双颊晕红,星眼迷离,还不知有多好看呢。
这么一想,酒这东西也并非全无是处。
尉迟越不由又想到那日桃林中她一身素淡衣裳、脂粉未施的样子。
她此刻想必已经沐浴洗濯一新,换上了寝衣,正坐在帐幄中等他一起行……敦伦之礼。
尉迟越想到此处,腹中便像点了一把火,方才的酒意借着火势窜遍他全身。
他只觉头重脚轻,脚底下软绵绵的,仿佛踩在云上,笑意情不自禁地从嘴角荡漾开去。
尉迟越心头一凛,掖了掖衣襟,正了正金冠,此乃人伦大事,不可存有狎戏之心。
常言道酒为色之媒,果然不是好东西。
他一会儿心旌摇荡,一会儿克己复礼,终于揣着一腔矛盾来到了长寿院。
寝殿中烛火吹熄了大半,加上帷幔重重,比别处显得深幽些,尉迟越有些纳闷,不过还是理了理衣袍,举步往里走去。
外殿内侍见太子来了,连忙齐刷刷地跪下行礼。
内殿的宫人闻声动静,都慌了神。
大婚之夜太子妃自己先睡了,太子若是发怒,他们这些下人多半也要遭殃。
可是此时去叫醒太子妃……
他们想起眉妩的遭遇,又默默退缩了。
殿下发作一顿,大不了就是罚他们去扫茅厕,而打扰了太子妃清梦,可是会被逐出宫去的。
两害相权,还是太子妃更可怕一些。
素娥和湘娥也很着急,他们与沈宜秋亲近,不怕被她发落,但是他们家小娘子刚刚立了威,他们自己人怎么能去拆台?
他们到底也才十几岁,虽算机敏,可历练有限,遇上这种事也慌了手脚。
一个迟疑,太子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屏风前。
这时候再要去叫醒小娘子也来不及了,素娥和湘娥心如擂鼓,面色煞白,只好拜倒行礼:“奴婢拜见太子殿下。”
素娥机灵,有意将那声“太子殿下”叫得特殊响亮,然而沈宜秋睡功了得,只要睡熟了,便是有人将屋拆了她也未必会醒。
素娥静静往纱帐中一看,里面的被子卷半点没动弹,后背顿时一凉,心道完了。
这时,尉迟越也已到了帐前,纵然隔着一层朱色的纱帐,他也看能看出来,沈氏并未如他所料端坐帐中,等待与他行那……敦伦之礼。
看到帐中的景象,他怔然立在当地,疑心自己是醉了。
尉迟越觑了觑眼睛,再睁大,帐中的被子卷还在原地,稳如磐石,岿然不动。
他醉意上头,脑筋转得有些慢,只觉迷茫。
大婚之夜,沈氏一个人睡着了?就这么睡着了?
竟然睡着了?!
尉迟越好轻易回过味来,心中五味杂陈,愤慨有之,恼怒有之,但更多的是委屈——看看,这就是你千方百计娶来的新妇!
暑气未消的八月初,他却仿佛置身草木黄落的深秋。
若是换了从前,尉迟越一定毫不犹豫地拂袖离去,可一想到沈氏上辈子为了他自戕,他又踌躇起来。
不能走,若是此时离去,宫人们都看在眼里,她这个主母便不好做了。
尉迟越打定了主意,对素娥、湘娥还有一众宫人、内侍道:“你们退至殿外吧。”
众人方才都吓得噤若寒蝉,此时见太子殿下语气平静,不似发怒,心放回了肚子里。
尉迟越待人走了,便想去叫醒沈宜秋,撩开帐子,却见少女紧紧裹在衾被中,只一张莹润的小脸和几绺头发露在外面。
晕黄的烛光中,她看上去少了几分美艳和锋锐,多了几分娟秀,眼皮上的褶痕此时看来是浅浅的两道,淡淡地扫进微微上翘的眼梢里。大约是被子裹得太紧,她微微出了点汗,濡湿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还有小扇子似密密长长的睫毛,在她眼下投下冷青色的影子。
尉迟越欣赏了一会儿,心道沈氏睡着的模样倒是别有一种好看,不禁又好奇,自己睡着时不知是什么样,想必也是极好看的。
上辈子沈氏痴恋自己,醒时没见她怎么盯着自己看,说不定就是在他睡了以后,用眼神仔细描摹心上人的眉眼。
着实叫人心酸。
想到这里,尉迟越的心软了下来。
也许沈氏以为宴席要到半夜方散,便想着先小憩一会儿,却一不小心睡实了,说到底也是为了养足精神与他……
尉迟越喉结动了动,情不自禁地伸出手,随即又缩了回来。
罢了罢了,她都睡熟了,倒显得他多急色似的。
尉迟越从早到晚忙了***,又饮了不少酒,也已十分困倦,疲敝之军焉能久战?还是养精蓄锐,重整旗鼓,以待来日。
打定了主意,他便开始自己动手宽衣解带,按说沈氏是他妻子,伺候他更衣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他看了一眼睡得无比香甜的沈氏,不太忍心叫醒她。
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未自己换过一次衣裳,光是解带扣、拆发髻,便花了不少时间,草草将寝衣换上,外头夜枭已经开始叫了。
尉迟越撩开帐子上了床,在沈氏身边躺下,又遇上另一桩难事——床上只有一条衾被,此时被沈氏牢牢裹在身上。
尉迟越坐起身,正想唤人取一床被子来,转念一想,新婚之夜便分被而眠,一来不是吉兆,二来太子妃面上不好看。
想到此处,他又躺了回去,试着拽了拽沈宜秋身上的被子,谁知还没使力,方才还睡得一脸舒适的沈氏突然打了个滚,脸朝里,背躬起,把被角紧紧抱在怀里。
尉迟越无法,心道难不成他一个伟丈夫还与小女子争一条衾被?让让她罢了。
他想着,拿起外衫盖在身上,好在这几日气候暖,也不觉着冷。
尉迟越方才觉着乏,可躺到床上却又没了睡意。
他自己睡不着百无聊赖,便按捺不住要去搅扰沈氏的好梦。
恰好这时沈宜秋睡梦中翻了个身,又把脸朝向他。
尉迟越见她一绺长发落在被外,忍不住伸手捻了捻,只觉又细又滑,心道睡相这么差,若不是头发滑,明日起床不知要打多长个结。
他又凑近了些,沈氏匀净的鼻息喷在他脸上,温温热热,微带甜香,他的心尖好似被羽毛拂了一下,突然灵机一动,伸手轻轻捏住了她的鼻子。
沈氏鼻子不能呼吸,睡梦中不自觉地张开嘴,发出一声小呼噜。
尉迟越甚是得趣,又捏了两下,正要捏第三下,刚伸出手,只见沈氏睫毛一颤,突然睁开了眼睛。
尉迟越忙放下手,咳嗽了一声,皱起眉,仿佛是自己的鼻子反叫她捏了。
君子慎独,静静做这种无聊的勾当实在有失颜面,偏偏还叫人抓了现行,此时一定要理直气壮,切不可心虚。
他正想着该和沈氏说什么,便见她又阖上眼睛,转了个身,将后背对着他。
尉迟越松了一口气,多半是睡迷糊了,幸好幸好,不然叫她发现自己行径,还真有些不好意思。
沈宜秋本来迷糊着,这时也苏醒了。
她睡梦中只觉呼吸不畅,一睁开眼却看到了尉迟越,这一吓非同小可,亏得她上辈子见过大风大浪,才没叫出声来。
他为何会来?何时来的?为何不叫醒她?为何不愤然离去?
看清晰尉迟越的刹那,沈宜秋下意识地想起身告罪,不过转念一想,这不是歪打正着么?***好一劳永逸将他得罪狠了,叫他再也不想与她同床共枕。
于是她当机立断闭上眼,转过身背对他。
她料想着尉迟越会发怒,再不济也该拂袖而去,谁知等了半晌,身后的呼吸声徐徐沉重,那厮竟然睡着了。
沈宜秋翻身仰天躺着,转过脸瞥了他一眼,只见他眉目伸展,确乎是睡着了。
她往床里侧挪了挪,尽量远离尉迟越。
他们前世做了十二年夫妻,同床共枕并不是头一遭,但上辈子***后几年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睡,如今要和旁人分享一张床,心里难免有些别扭。
方才那一眼令她受了不小的惊吓,睡意也一去不复返。
既然睡不着,正好将眼前的状况理一理。
尉迟越今日肯定恼了,沈宜秋万分肯定,他之所以不曾当即拂袖而去,多半是为了他自己的体面——太子和太子妃新婚便失和的消息传出去,于他的名誉也有损害。
他定是忍辱负重,只等天明。
沈宜秋眼角余光瞥见他身上盖着件衣裳,心里的六分准头变成了八分。他宁愿盖件衣裳也不肯与她同衾,显然是愤怒已极,方才他皱着眉头瞪着自己,眼中暗含威吓之意,大约是要秋后算账的意思。
沈宜秋想通了关节,顿时心中大定。
***夜就旗开得胜,实在比她料想的更顺利。
尉迟越厌弃了她,必定不会与她同房,她便不用遭那份罪了。
这种事于她而言痛楚远多过愉悦,每回少则半个时辰,多则一个时辰,令人苦不堪言。
上辈子她为了得个孩子,咬牙忍着,忍了两年仍然没动静,让尚医局的老医正细细诊了脉,这才发觉她体质不易成孕,又用药调养了两年方才怀上***胎——先前两年的罪便白受了。
如今尉迟越不愿与她同房,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按照本朝礼制,大昏之后三日内,太子妃宿于太子的寝殿,三日后便可以搬回自己的寝殿中。
上辈子她的寝殿是承恩殿,与长寿院隔着两个院落,等闲不会碰面,到时候她过自己的小日子,不得已时露个脸,不是得意其乐?
沈宜秋如此思忖着,方才紧绷的心弦便松了下来,困意再次袭来,她翻了个身,心满足足地闭上眼睛。
明日还要去蓬莱宫拜见舅姑,须得养足精神。
翌日清晨,沈宜秋醒转过来,想起昨晚的事,转过头看向身侧,尉迟越果然已经不在了。
沈宜秋刚松了一口气,便听帐外传来宫人的声音:“奴婢请太子殿下安。”
她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他不是因昨晚的事愤怒至极么?怎么去而复返了?
正想着,纱帐便被一只修长的手挑开。
一身紫色公服、头戴进贤冠的尉迟越探身进来,嘴角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太子妃昨夜睡得可好?”
看见他这身装束,沈宜秋顿时明白过来。
对了,今日要拜见舅姑,他们得一同入宫,昨晚的事自然暂且压下不提——一来时间不充裕,二来若是撕破了脸,一会儿恐怕会叫帝后看出端倪。
他这样皮笑肉不笑地问她“睡得可好”,可不就是暗示?
沈宜秋心中释然,行个礼,迎着他的目光,坦坦荡荡,粲然一笑:“劳殿下垂问,妾睡得十分酣畅。”
尉迟越腹诽,一直睡到这个时辰,眼看着就要错过入宫的吉时了,能不酣畅么?他已经练了半个时辰剑,又去后面沐浴更衣,她这会儿才醒。
他记得上辈子沈氏一向比他起得早,每次朔望朝前一日他总是宿在沈宜秋宫中,经常是天未明,他一睁眼,便见她跪坐床前,将他的公服、腰带、鞋袜、梁冠备得妥妥贴贴,只等他醒来,便能立即伺候他更衣。
他还从未见她睡过懒觉。
虽然心中微讶,不过见她笑得那样喜悦,尉迟越还是颇感欣慰,她嫁给自己果然还是欢喜的。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他后来已经查究得清清晰楚,沈氏与宁十一那日在圣寿寺并非私会,不过是两家相看而已。
她与宁十一不过见了一面,又怎会一往情深?
如此一想,昨夜的那点不快顿时一笔勾销,又见她刚睡醒,长发凌乱地披拂在肩头,眼神有些直直的,左脸颊上还印着半枚宝相花状的红痕,显是衾被上的刺绣压出来的,与他记忆中那一丝不苟的端庄模样大相径庭,但又分外爱人,心里便像是生了层细细的绒毛,忍不住也报之以微笑。
沈宜秋心中一哂,以为他这样冷笑不语,就能叫她自乱阵脚么?
若她是个不谙世事的十五岁小娘子,说不定还真叫他吓得心里发毛,只可惜他注定要失望。
两人针尖对麦芒地笑了一会儿,尉迟越败下阵来,避过脸去,清了清嗓子道:“如此甚好,起来用膳吧,一会儿还要去西内拜见阿耶和母后。”
沈宜秋心道太子还是有几分城府的,心中火焰多半已经三丈高了,面上倒是不显。
沉吟片刻,便即叫婢女和宫人进来伺候她更衣洗漱。
盥洗停当,沈宜秋出了寝殿,到得堂中,与尉迟越相对坐定,便有典膳所的宫人上来摆膳。
以尉迟越平素的做派而言,今日的朝食算得丰盛,大约是大婚翌日的缘故。
沈宜秋前世记着祖母的谆谆教诲,初来乍到不敢逾礼越分,太子不动箸,她便也不动,太子用了什么,她也跟着用什么。
便是再喜欢的东西,也不能多吃一口,否则便是坠了沈家的家声。
这辈子沈宜秋对沈家的家声毫不在乎,更不怕惹得尉迟越不快——她还巴不得惹他不快。
她便不再约束自己,只挑自己喜欢的吃个够,偶然抬起头瞥见对面的男人,就见他眉头微蹙,若有所思,便知他定是在腹诽自己吃得多。
沈宜秋一哂,昨日一整天几乎粒米未进,只在同牢礼上吃了些滋味怪异,难以下咽的饭食,一会儿入宫又是许多繁文缛节,还不知何时才能吃下一顿,得意未雨绸缪多吃点。
管他怎么想,横竖不能委屈了自己。
尉迟越暗中留意她吃的东西,默默记下。见她樱桃毕罗吃了两个,知道是极喜欢的。
他皱了皱眉,虽说宫中的毕罗做得比市坊食肆的小巧,可两个吃下去,不会腻得慌么?一会儿坐车颠簸别难受才好。
沈宜秋见他脸色不豫,不知她吃两个樱桃毕罗又触动了他哪根心弦,不过见他不兴奋,她便兴奋,忍着腻又吃了一个。
尉迟越却盘算着,上回华清宫的樱桃还存了几筐在凌室中,冻过的鲜食风味不佳,用来做菓子馅儿倒是正好,明日叫人与典膳所嘱咐一声。
沈氏一个十五岁的小娘子,吃了这许多东西,想来想去,也只能是因为他的缘故了——上一世他鲜少陪她用膳,哪怕宿在她宫中,也是用完夕食才过去。
沈氏吃东西也很有意思,看着慢条斯理十分文雅,却很是不慢,嘴不见怎么动,就看到腮帮子鼓囊囊的。
看她吃得香甜,尉迟越自己也不由食指大动。
他向来不重口腹之欲,这一顿朝食却吃得津津有味,心中打定了主意,待沈氏搬去承恩殿,他便日日前去陪她用膳。
她待自己情深意重,原来些须小事便能叫她欢喜至此,他上辈子却连这等简朴微小的欢喜都未给与她,想来着实有些愧疚。
沈宜秋察觉他一直盯着自己用膳,便是不以为意,多长也有些不安闲,吃到七成饱便没了兴致,心道再忍一忍吧。
左不过忍够三日,往后除了四时八节和每个月朔望,都不必与他同席,到时候自能畅意。
两人打定了主意,各自放下玉箸,捧起茶杯。
用罢早膳,沈宜秋回到房中,宫人替她换上入宫谒见穿的钿钗襢衣,戴上金花九树钗,出门登上厌翟车,跟上太子的金辂车,一起往蓬莱宫去了。
到得蓬莱宫紫宸殿,帝后已在殿中等候,巍峨宫殿前仪卫赫赫,入得殿中,只见帝后端坐于御帐中,宗室、命妇、内官和分列左右。
一般人见了这阵仗,难免要生出几分畏怯。
上辈子沈宜秋一夜未成眠,一边担心自己是否惹了太子不快,一边又生怕行差踏错叫人看低了去,紧张得手足无措。
礼毕回到东宫时,中衣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如今回忆起来,仍觉十分狼狈。
一回生,二回熟,她为后数年,自己也在高处坐惯了,自然殊无怯意。
她跟着礼官指示,按部就班地上前拜见,然后将预备好的彩缎绢帛献给帝后,帝后按制各有赏赐不提。
沈宜秋兴致廖廖,皇帝却对这个让太子不惜忤逆于他的女子有几分好奇,不由多看了几眼,见她容貌昳丽,更胜贤妃绮年时,与这太子妃一比,他的六宫粉黛倒成了庸脂俗粉,难怪太子不惜顶撞于他也要将这女子娶回来。
皇帝不禁思忖,自己后宫这两年未进新人,也该叫人去各地采选搜罗一番了。
张皇后看着太子妃容光熠熠的年轻脸庞,回首自己当初,心中感触万千,对两人道:“夫妻本为敌体,尔等当以诚相待,相互扶持。”
说罢看了儿子一眼,自己费尽心思娶来的,总不至叫人受了委屈吧?
礼成后,皇帝移驾,准备启程回华清宫。
张皇后则带着太子和太子妃两人回到自己的寝殿,拉着沈宜秋的手,对身旁女官笑道:“上回也是在这里,还道我们没有姑媳之缘,你看,终于还是叫我抢过来了。”
尉迟越皱了皱眉,他知道皇后这是怕沈氏心存芥蒂,自己将责任揽了下来,他知道嫡母是好心,自然只能承她的情,但心中却觉大可不必。
女官明白皇后用意,附和道:“娘娘上回一见太子妃便念念不忘,这下总算如愿以偿了。”
沈宜秋闻言,却正坐实了自己心中预测,这桩婚事果然是张皇后的意思。
她心中涩然,可见婆母眉花眼笑、兴致勃勃的样子,她也只有无奈叹息。
皇后虽待她好,到底身在高位多年,行事专断也是应有之义,她大约真心以为让她嫁给太子是疼爱她。
不经意往尉迟越脸上一瞥,便见男人眉头微蹙。
是了,皇后乱点鸳鸯谱,糟心的不止她一人,如此想来,尉迟越也有几分可怜,心上人自小与别人订了亲事,自己只能娶个不喜欢的将就。
张皇后好心办了坏事,然而木已成舟,她也只得笑道:“可见媳妇与阿姑有缘。”说罢奉上自己亲手做的绣活,是一套十二件的香囊。
绣文不是常见的龙凤、花鸟,却是山海经中的山精水怪。
她深谙张皇后的喜好,东西自然送到了她心坎里。
张皇后一见之下,果然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看个不住,一兴奋,又塞了她一堆锦缎和器玩。
尉迟越伸长脖子一看,那些香囊显见是用了心的,沈氏送了张皇后十二个,却没有他的份,不禁面露不豫之色。
沈宜秋看在眼里,心想尉迟越凡事一板一眼,多半是嫌自己赠与皇后的女红不合式样,失了体统。
看一个人不顺眼,连物件也是错的。厌屋及乌本是人之常情。
说了一会儿话,张皇后对两人道:“时候不早了,你们还要去贤妃那儿,我便不留你们了,七娘便把这宫中当作自己家,无事便来坐坐。”
沈宜秋谢恩不提。
除出了张皇后寝殿,两人各自乘了步辇前往郭贤妃所在的仙居殿。
一想到生母,尉迟越便有些头疼,郭贤妃向来口无遮拦,说话又有些没着没落的。
上辈子她便不喜欢沈宜秋,这一世知他费了一番功夫将她争来,前日便颇有微词,一会儿见了面怕是要给她冷脸。
沈宜秋却是胸有成竹,昨晚她将郭贤妃放在儿子身边的宫女逐出宫去,不啻于打婆母的脸,她估摸着消息这会儿也该传到仙居殿了。
上辈子她侍奉郭贤妃十分勤谨,可还是处处叫她挑出刺来,后来方知她就是看不惯张皇后选的人,自是横挑鼻子竖挑眼。
那时候沈宜秋不明白,在贤妃宫里受了委屈,回去也不敢与太子倾吐,生怕叫人说她挑唆母子情分,只能默默憋在心里,日积月累。
如今她却没有这些顾忌了,尉迟越护短,见新婚的妻室对母亲不敬,自然越发嫌恶。
正盘算着,辇车已在仙居殿前停下。
两人到得殿中,只见贤妃绷着一张脸,仿佛上了一层浆。
尉迟越见生母这模样,心里便是咯噔一下,心道幸好他陪沈氏同来,不得已时还能从中斡旋一二。
沈宜秋若无其事地上前拜见,又奉上女红——这自然是吩咐婢子们做的,普普通通的寿字香囊,横竖都要被嫌弃,何苦费那功夫。
果然,郭贤妃接过来便交给宫人,不置一词,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便算收下了。
她叫宫人奉茶,吩咐完便又一言不发,只是沉着脸坐着。
按说这时候该是做媳妇的陪着笑容奉承一二,然而沈宜秋全无这个自觉,对贤妃的冷脸视而不见。
尉迟越只得道:“母妃近来可康泰?”
不问还好,这一问,郭贤妃当机立断地泛起了头风,一手扶额,一手捧心:“阿娘这身子骨如何,你还不知道?”
尉迟越耐着性子道:“请母妃保重。”
郭贤妃乜了一眼无动于衷的媳妇,对儿子道:“如今你娶了新妇,阿娘心事已了,在这尘世已了无牵挂,只盼你们夫妻和睦,阿娘便是即刻归天,也无憾了。”
太子新婚,贤妃便语出不祥,一旁宫人都听不过去,劝解道:“娘娘莫要如此说,殿下娶妃,如今又多了一人孝顺娘娘,娘娘必定仙福永享。”
郭贤妃冷笑了一声:“孝顺我是不敢当的,我只是太子殿下庶母,也不是人家正经阿姑,哪里当得人家侍奉孝敬。”
尉迟越有些纳闷,前世生母虽不喜沈氏,但也只是态度冷淡,不至于初见就这样夹枪带棒的,倒像是两人有什么龃龉似的。
正想着如何周旋,便听郭贤妃道:“三郎,阿娘与你的人,若是不合你心意,与我退回来便是,何必做得那样绝。”
尉迟越昨晚心思全在新妇身上,哪记得昨日哪些宫人当值,便是没见到眉妩,也不以为意。
宫人们叫太子妃那一手震慑得俯首帖耳,太子不问,他们也不敢上前搬弄是非,因此直到此刻,尉迟越还不知道沈宜秋发落宫人的事。
他正兀自莫名其妙,便听沈氏道:“娘娘说的可是殿下身边的宫人眉妩?”
郭贤妃一听“娘娘”两字,便气不打一处来,她是太子生母,太子妃自当称她一声“阿姑”,可方才也是自己说了不要当人婆母,这时候揪着个称呼不放倒像是打自己的脸。
她冷哼一声道:“原来这事太子妃也知道,本来太子殿下要发落谁,我也不好置喙,不过新妇才进门便往外逐人,知道的道是下人有过,不知道的难免误会太子妃没有容人之量。”
尉迟越这下算是听明白了,原来沈氏昨夜发落了一个宫人。
在前伺候的宫人有二十来个,他平时又对这些不太上心,一时倒想不起是哪个。
他使劲想了一会儿,终于把名字和脸对上了号,那宫人好像生得略平头正脸些。
莫非沈氏是叫她惹得不兴奋,所以才先睡了?
这倒也情有可原。
不过究竟是贤妃的人,就这么发落了难免要落人口实。
尉迟越抿了一口茶,正想替她揽下,却听沈氏道:“启禀娘娘,此事与太子殿下无涉,那人是媳妇替娘娘发落的,此人出言不逊,不敬主母,留在宫中恐怕于娘娘名誉有损,倒叫旁人说娘娘宫里出来的人没规矩。”
尉迟越差点叫茶汤噎住,他记忆中的沈氏一向谦恭谨慎,甚至有些过于拘谨,没想到竟也有几分烈性,大约是那宫人将她气狠了。
是了,生母好像提过几次,待他娶了正妃,便要他提拔几个人做媵妾。
想来是那个眉妩仗着贤妃做靠山,怀有非分之想,在太子妃面前显露了出来,也难怪沈氏沉不住气了。
贤妃料想自己发难,媳妇即便不是诚惶诚恐,也该赔罪告饶,谁知她却反过来给自己甩脸子!
一股邪火在她身体里乱窜,烧得她心肝脾肺肾一起疼,她一时之间都不知该捧哪儿,揪着自己衣襟,看看油盐不进的媳妇,又看看儿子:“三郎,你娶了新妇就是如此孝顺阿娘的么?”
尉迟越能怎么办?只好替太子妃担待着:“儿子不敢。是东宫规矩松弛,那宫人在东宫多年,耳濡目染,故而作出越礼犯分之事,太子妃依例惩处,整饬纪纲,原也出自儿子的授意。”
沈宜秋一怔,尉迟越竟然在替自己说话?是吃错了东西么?
她心中隐隐生起些不安,转念一想,是了,尉迟越前世也不喜欢生母插手东宫的事,她身为太子妃,发落东宫里的人,本就是名正言顺。便是不满足自己,他也要维护东宫的体统。
郭贤妃正待要发作,尉迟越便道:“母妃身体不适,儿子和阿沈便先告退了。”说罢带着沈宜秋行礼辞出。
出了仙居殿,尉迟越便沉下脸来,他知道生母不喜欢沈氏,可没想到她连面上敷衍一二都不肯。
这是他明媒正娶的太子妃,不过发落自己宫中一个下人,生母便在见礼时当着一众宫人给她没脸,着实蛮不讲理。
他看了看沈宜秋,心道虽然沈氏性子沉稳,但如今还是个十五岁的小娘子,自是有些气性的——若是没有气性,上辈子也不会做出自戕这等事了。回去少不得多陪陪她。
沈宜秋眼角余光瞥见尉迟越一脸郁闷,不由幸灾乐祸,妻室和婆母不和,夹在中间的男子***是里外不是人。
待他们回去之后,郭贤妃的便宜病想必又要大肆发作一番,到时候保不齐能用眼泪把尉迟越淹死。
有了今日这一遭,他必定看见自己就心烦,说不定今晚就去前院睡,来个眼不见为净。
两人各怀心思,坐上了回东宫的车。
两人乘车到得东宫门口,尉迟越命舆人停下,自己下了车,走到太子妃的厌翟车前,撩开车帷道:“你先回宫,孤还有些政务要处理,需前往太极宫一趟。”
沈宜秋一怔,尉迟越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想去哪儿便去哪儿,为何要向她交代行踪?
且他脸色虽郁郁,却并无恼怒之意。沈宜秋有些拿不准了,她按捺住心中的惊疑,平静淡然地行个礼:“妾恭送殿下。”
礼数周到,可他们既成夫妻,如此未免生分疏离,尉迟越脸上郁色更重。
沈宜秋心里一松,果然还是恼的。不过他素来以国事为重,有政务要处理,自然会将私怨放一放。
这么一想,她便将那点不安抛诸脑后了。
与太子妃道别后,尉迟越径直前往太极宫殿的安仁殿——此处是他日常处理政事的地方,离三省六部官廨、翰林院及政事堂都不远,召见朝臣议政也方便。
前几日他忙于大婚的斋醮、典仪,分身乏术,朝政难以兼顾,积压了许多奏报要过目,还要召宰相们议一议山东旱、蝗灾情。
到得殿中,积压的奏表已分门别类放好。尉迟越先吩咐内侍去召朝臣来议政,自己先将山东来的奏报快速浏览了一遍。
重活一世,并非所有事都与上辈子相同,譬如今夏的大旱和蝗灾,便是上辈子未曾有的。
不过大燕幅员辽阔,水旱灾难时有发生,也不足为怪。
只是他如今以储君之身监国,大事还需他阿耶首肯,他当了六年皇帝,再回头做太子,难免有处处掣肘之感。
他皱了皱眉,随手捞起一分奏疏,却是将作监呈上来的万年宫舆图,心里越发烦躁了。
皇帝嫌终南山的翠微宫又小又旧,要重修前朝的仁寿宫,改称万年宫,当作避暑行宫。
今上不管事,但知道伸手要钱,上下嘴皮子一碰,户部和太府寺的钱便流水似地哗哗往外淌。
正烦心着,朝臣们陆陆续续到了,一番见礼后,众人坐定。
尉迟越往群臣中扫了一眼,没见卢思茂,诧异道:“卢公何在?”
户部侍郎郭平微露难色:“回禀殿下,卢公昨夜不慎闪了腰……”
尉迟越心道老胳膊老腿的跳胡旋舞,这下可好了。
又扫一眼,发现御史中丞周宣也不知去向,这回不用他问,郭平主动道:“周御史昨夜多饮了几杯……”
尉迟越一听便知道了,这是“会须一饮三百杯”的后遗症。
再一看群臣或多或少都有些脸皮浮肿、神思恍惚,脸色不由一沉。
群臣纷纷暗暗叫屈,谁都以为太子憋到十八才娶媳妇,如今新婚燕尔、夫妇绸缪,少说也得三日不能理政,故此昨夜筵席上都尽情欢歌畅饮。
谁知道小年轻龙精虎猛,第二日便召他们议政,真是猝不及防。
臣僚们纷纷道:“太子殿下心怀万民,大婚翌日便忙于朝政,仆等钦佩之至。”钦佩是钦佩,也不知皇嗣有没有着落了。
尉迟越疲劳不堪,捏了捏眉心,开门见山道:“山东诸州大旱,今岁必定欠收,须得未雨绸缪,不知诸公有何高见?”
长安城人口繁庶,京郊土地大多成了权贵的庄园,粮食供给需要仰仗山东诸州,如今山东大旱,长安就有断粮的危险。
群臣开始七嘴八舌,有说按往年的成例,将朝廷并百官迁去洛阳,度过粮荒再迁回来,有说疏浚漕路,从江南运粮。
尉迟越听他们争了半晌,也没有什么万全之策,他只得道:“迁往洛阳劳民伤财,疏浚漕路非一日之功,不能解燃眉之急。依孤之见,河东诸州连岁丰稔,谷贱伤农,不如出含嘉仓中粮食,运至京都,再于河东诸州行和籴之法。”
所谓和籴,便是要朝廷出钱帛,从农户手中买余粮。
户部侍郎一听便开始哭穷,有人提议增收税赋,尉迟越一口否决:“税赋繁重,民户已无担石之储,只可减,不可增。山东诸州至少给复一年。”
户部侍郎继承哭穷,又要买粮,山东又要免税一年,还要给皇帝造离宫,他又不是耍百戏的,能凭空变出钱来么?
尉迟越也知道户部的难处,沉吟片刻道:“玉华离宫之事,孤去与圣人商量,再从东宫内库中出帛五十万端,以解燃眉之急。”
太子从自己囊中掏钱,众臣自然称颂不止。
尉迟越哪里有心思听他们歌功颂德,才娶了媳妇,家里就快揭不开锅了,过几日把账册拿给她,都不知道要如何交代。
不过他还是一脸端肃,冠冕堂皇道:“孤受万民给养,这是分所应当。”
众臣都道太子殿下贤德。
尉迟越不经意瞥了一眼帘外,只见有宫人在廊下点灯,他这才发现天色已向晚,再一看更漏,已近戌时,心道糟糕,一忙起来便忘了时辰,也没遣个黄门去东宫说一声。
沈氏多半还在等他回去用夕食,她那么能吃,想必这会儿已经很饿了。
尉迟越匆匆与群臣道了声失陪,也不耐烦乘舆,叫内侍牵了匹马来,便翻身上马,急急忙忙往回赶。
还好太极宫离东宫近,他的马又快,片刻便到了长寿院。
尉迟越大步流星地走进院中,便见几个典膳所的宫人捧着食案、提着食盒、端着残羹冷炙,从屋里鱼贯而出。
他不由怔立当地,原来太子妃并未等他用夕食,甚至都没有遣人来问一声。
微凉的晚风灌满他的袍袖,吹入他的衣襟,令他心口发凉。
宫人见了他纷纷行礼问安,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从蓬莱宫中回来,错过了午膳,一直到此时粒米未进,已经饥肠辘辘。
他正要折返回去,便见沈宜秋从回廊后侧绕出来。
沈宜秋以为尉迟越憋着火,想必不会委曲自己,今日多半宿在前院了。她乐得逍遥安闲,从蓬莱宫回来便沐浴更衣,与女史摆了两局棋,然后叫人去典膳所传了几样爱吃的菜肴,就着甜酒吃了。
一不小心吃得有些撑,此刻正在廊上走动消食,谁知一个拐弯,正好对上尉迟越,倒把她唬了一跳。
这行径她有些看不懂,不过她还是定了定神,若无其事地上前行礼:“妾拜见殿下。”
尉迟越扶了她一下道;“不用多礼。太子妃用过夕食了么?”
沈宜秋看了一眼正捧着盘碗往外走的宫人,心道这不是明知故问么,不过她还是答道:“有劳殿下垂问,妾已用过了。”
想了想又投桃报李地问了一句:“殿下用过了么?”
尉迟越本想据实回答,可沈氏本就心重,他说不曾用过,倒有些兴师问罪的意思,难保她不会多想,便点点头道:“孤在安仁殿与群臣用过了。”
罢了罢了,少吃两顿也不会死,就当体验民生疾苦了。他总将民生多艰挂在嘴上,可日日锦衣玉食,何曾尝过饥馁的滋味?
这回定要好好将这滋味牢记在心,如此才能感同身受,时时提醒自己不忘民瘼。
太子妃此举虽不是有意,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沈宜秋见他神色如常,并没有半分愠怒,甚至微有些许得意,心下越发狐疑。
既不是来找她算账,难不成今夜要留宿?她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尉迟越仿佛闻声了她的心声,接口道:“晚来风凉,早些回殿中歇息吧。”得早些安顿,睡着了便不会觉着饿了。
沈宜秋脸色一白,看了看天色,这么早便要就寝,今晚看来是逃不过一场劫难了。
罢了罢了,躲得一时,躲不过一世。一咬牙,一闭眼,忍一忍也就过了。
两人各自盘算着,一前一后回到殿中。
尉迟越去殿后沐浴更衣,沈宜秋坐在妆镜前,由宫人和婢女替她解发髻。她从镜中看见素娥和湘娥眉眼间尽是喜色,不由苦笑。
素娥和湘娥却是喜滋滋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早晨收拾衾被,知道昨夜无事发生,心里暗暗焦虑,方才见太子早早归来,与太子妃相携入室,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太子娶妃,同时封了两位良娣,按照祖制,大婚前三日太子和太子妃同宿,过了这三日,除了每月朔望,其余日子便由着太子选了。
他们娘子又没有家里仰仗,若是一开始没站稳脚跟,往后这宫里人越来越多,日子便不好过了。
已经白白浪费一夜,剩下两夜,能一举成孕便好了。
沈宜秋由着他们替自己梳顺头发,接着脱下衣衫,换上轻软的薄绢寝衣,然后叫宫人们熄了灯烛退至殿外,只留了墙边几盏铜雁灯。
帐幄中一片幽暗,只有些微光从织物的纹理中透入。
换完衣裳,尉迟越恰好也从殿后走出来,他刚沐浴完,换了宽大的寝衣,微湿的头发披散下来,赤足踩着厚厚的丝绸地衣走过来,低下头道:“太子妃也安顿吧。”声音比平日软一些轻一些,许是因着周遭的幽暗,越发显得暧昧不明。
沈宜秋咬了咬牙,事已至此,也只能想方设法让自己舒坦些了,越是紧张,一会儿吃的苦头越大,倒是让自己松弛下来,还轻易捱一些。
尉迟越却是饿得头晕眼花,方才在热汤中一泡,更是有些心慌,此时仍然胸闷气短,说话也是有气无力。
两人先后上了床,并排躺下,盖好衾被。
沈宜秋把双手平放在小腹上,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尽力让自己放松下来。
然而上辈子***后三四年两人便没有同过房,便是朔望日他来她寝殿,也是在侧殿中睡,眼下又同床共枕,要放松谈何轻易。
尉迟越却是另一般忐忑,沈宜秋与他并排躺在床上,两人离得很近,他几乎能透过两层薄绢感觉到她的体温。
随着她的每一次呼吸,莫可名状的甜香在空气中弥漫,萦绕在他鼻端,似花非花,似蜜非蜜,却让他想起清晨带露采下的梨子,咬一口细嫩的果肉,清甜汁液在唇舌间迸溅……
尉迟越喉结一动,可耻地咽了一口唾沫,越发饿了。
更可耻的是,他奔波了一整日,饿得腹中抽搐,身上有一处却还不甚安分,连他也不禁有些佩服自己。
沈宜秋忐忑不安地等了半晌,身旁的男人却只是仰面躺着,并无进一步的动作,她不禁有些恼火,自己洗干净脖子,伸长了给他砍,那刀却迟迟不落下来,实是莫大的折磨。
此刻尉迟越也在挣扎——他明媒正娶的新妇就在身旁躺着,他本来无需多问,只要将她腰间带子一抽便可。
可是刚抬起手,他便迟疑了,今日她在仙居殿受了委屈,眼下正满腔哀怨,他拉她行此事,纵然她只能依礼顺从,却也太不体谅人。
想到此处,尉迟越的手轻轻落在沈宜秋的小臂上,顺着她的手腕摸索到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握了握,清了清嗓子道:“阿沈,母妃有时就是……今日委屈你。”
这话若是换了平日,他是决计说不出口的,此时黑灯瞎火,免去了几分尴尬,倒是脱口而出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感到沈宜秋的身体一僵。
想来她不曾料到他如此体贴,定然十分动容,也不知会不会背过身去,躲在被子偷偷抹眼泪。
尉迟越心里溢出些许柔情,拍拍她的手:“睡吧。”那种事不急于一时,不妨忍上几日,待她安置下来再说。
沈宜秋仿佛被雷劈了,怔怔地望着黑黢黢的帐顶,百思不得其解。
她和郭贤妃针锋相对,尉迟越非但没有怪她,还反过来安慰她?毕竟是哪里出了岔子?
她的一只手还在男人手里捏着,手心已经汗涔涔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能自乱阵脚。
她心绪稍平,默默将这两日的经历逐一分析,总算恍然大悟,是她自作智慧,忘了过犹不及的道理。她驱逐郭贤妃的人,将她得罪狠了,导致今日郭贤妃一再难为她。
尉迟越一向厌恶人家恃强凌弱、仗势欺人,见她被婆母刻薄,反倒可怜起她来,连昨夜的事都不与她计较了。
真是弄巧成拙了。不过沈宜秋并不气馁,讨他喜欢不易,让他厌弃却是易如反掌。
如此过了两夜,两人相安无事。
翌日早晨,两人坐在堂中相对用朝食,尉迟越突然道:“孤听闻民间有三朝回门之礼,你想不想回家看看?”
沈家并无沈宜秋牵挂之人,她正想摇头,蓦地改了主意,上辈子尉迟越这么不待见她,沈家人可谓功不可没。
他既然提起,正好顺水推舟,让他见识一下她亲人们的嘴脸。
说的是三朝回门,但太子妃省亲,不可能套上车马便走,先得卜算良辰吉日,接着遣内侍前往沈家,晓谕其家人,安排接驾事宜。
虽然太子再三嘱咐“务求俭省,切勿靡费”,但也得给太子妃家人留出充裕的时间作预备。
卜算之后,省亲的日子便定在了一旬之后。
在此之前,沈宜秋先要认识东宫的环境、人事和制度,肩负起太子正妃的职责。
在长寿院的太子寝殿住满三夜,翌日白昼她便移去了自己的寝殿。
这一世她的寝殿仍是承恩殿,位于长寿院后头,中间隔着两个宫院。
这是她前世住惯了的地方,便是时隔数年依旧非常认识。如今故地重游,与记忆中的样子也没有多大出入。
室内重幔深深,帐幄前是一道十二牒螭龙屏风,帐中一张阔大的文柏眠床,缘墙摆着一排带锁的橱子,小案、香炉、花瓶错落点缀其间。
一应陈设都符合太子正妻的地位,但椒泥涂壁、明珠嵌柱这等奢华是不必想的。
沈宜秋命人将出嫁时带来的妆奁、箱笼搬入院中,该摆出来的摆出来,该造册入库的造册入库,单是这件事便让一众宫人和黄门忙了半日。
沈宜秋四下里转了转,指着赤金色的对雉纹织锦帐幔道:“灯烛一照晃得人眼晕,换成我们带来的秋香色的花罗,柿蒂纹的那种,待天冷了在外面加一层细罽,又温和又挡光。”
吩咐完又对湘娥道:“这细颈花瓶,还有这只博山炉,收到库房里,换成我带来的青瓷圆肚瓶和狻猊香炉,还有这屏风……”
她抚了抚下巴,皱着眉头打量屏风上张牙舞爪瞪着两只大眼的螭龙,只觉无可奈何,把这种东西摆在床前,也只有尉迟越想得出来了。
“换成那套辋川十二景吧。”她对湘娥道。
湘娥不禁有些担心,趁着其他宫人不注重,小声道:“娘子,这些是太子殿下叫人预备的,一来便换掉许多……”小件的摆设也就罢了,这大件的屏风也换掉,太子殿下见了也不知会不会着恼。
沈宜秋道:“无事,殿下日理万机,这些细务不能劳他费心。”这是她住的地方,自是怎么惬意怎么来。
她在沈家时,贞顺院从名字到陈设都是沈老夫人包揽的,一味的要素雅端重。
她一个几岁大的小孩子,眼前也没有什么鲜亮的颜色,后来入了宫,她事事以尉迟越为先,把他的喜好当作了自己的喜好。
尉迟越的眼光说不上差,但老气横秋,偏爱深沉的颜色,古朴的纹样,她又这么过了十来年。回首一生,所居之处几乎没留下什么她自己的痕迹,说起来是家,却像是借居逆旅。
她回过神来,对湘娥笑笑:“去换吧。”
一切收拾停当,她又带着两个婢子去后园里逛了逛,仲秋时节百卉凋零,只有桂花盛放,但她嫌那香气太甜腻浓郁,***后还是折了几枝挂了青果的橘叶,与两个婢子一起捧了满怀。
正要回殿中,刚穿过回廊一侧的小门,便看见太子迎面走来。
有了昨日的前车之鉴,尉迟越今日未雨绸缪,早晨去太极宫召集朝臣议政,晌午便叫人将奏疏搬回东宫批复,一下午都在前院书房,看看天色差不多,早早便来了承恩殿。
一走进院中便看到沈氏与两个婢女有说有笑地走出来,怀里抱着一大捧乱七八糟的橘叶,一边说笑一边低下头,在那半青不黄的果子上轻轻一嗅,腮边现出个浅浅的笑窝。
以前他见到的沈氏总是有些拘谨木讷,这一世倒是没那么拘束了,可在他面前也鲜少露出这样安闲的神色。
眼下这一低首一浅笑,情态却与桃林中的记忆重合起来,犹如一幅精心描摹的美人图突然活了起来,他不禁看得有些出神。
沈宜秋一抬头,见尉迟越望着自己发怔,只觉莫名其妙,将怀中的枝叶交给素娥,理了理衣襟,走上前去敛衽行礼。
尉迟越只觉一股若有似无的柑橘气息随着她飘近,煞是好闻,他定了定神道:“你今日迁到这殿中,孤无事便来看看,可有什么烦难?”
沈宜秋恭谨地答道:“劳殿下垂问,已经收拾妥当了。”
尉迟越点点头:“孤进去看看。”说罢兀自上了台阶。
一走进殿内,他便留意到室内陈设换了不少。
承恩殿的陈设虽不是他亲力亲为,但这一回他却委派了从小在他身边伺候,他***信重的黄门来遇喜,总揽诸般事宜,来遇喜深谙他的喜好,自是投其所好,一切都照着他喜欢的来。
尉迟越还从自己的私库中拿出了几样珍藏,别的也还罢了,那十二牒的螭龙屏风气魄恢弘,出自名家手笔,颇有汉魏神韵,实是难得一见的珍品,竟然也不见了。
自己忍痛割爱,收到的人却不知珍惜,难免有些失落。
他打量了一下那新换上的屏风,见那山水小景甚是别致,颔首道:“此画甚有意趣,不知是哪位名家的手笔?倒是有几分史道硕的神韵。”他自己画艺不佳,但是好东西见多了,颇精于赏鉴,只是看自己的画作不太准。
沈宜秋目光微微一闪,淡淡道:“不是什么名家,只是个无名画匠,家人从市坊中搜罗来的。”
尉迟越见画上没有落款,只是每一幅的角落里用朱砂画了个铜钱大小的圆圈,想那画匠是个目不识丁的,也不再深究下去。
他四下里环顾,见房内张挂着若干画轴、画幛,独独不见他亲笔画的列女图,心中诧异,却也不好问出口,略假思考,明白过来,那是他送与她的定情信物,列女的形貌神韵与沈氏犹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自然羞于拿出来示人。
如此一想,尉迟越便释然了。
沈宜秋吩咐素娥把橘叶插入花瓶中,然后命人去典膳所传膳。
两人一起用了夕食,已到了掌灯时分。
太子今夜何去何从,这会儿该见个分晓了。
尉迟越看了眼沈宜秋,她今日穿了一件朱红色的重莲绫襦裙,泥银薄纱披帛中隐隐绰绰显出匀称的双肩,一条翠蓝色的丝带将裙腰高系,勒出玲珑的曲线,一抹莹白如雪山横卧,在烛火映照下,简直叫人目眩。
这本是后宫女子常见的装束,尉迟越却有些心猿意马,不由想起昨夜他们同衾共枕,自她身上传来的体温,她胳膊上温软滑腻的肌肤,喉咙一阵发紧。
他饮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站起身对沈宜秋道:“太子妃早些安顿。”她今日一番折腾,想必已经十分疲劳,合该让她歇息两日,既然不行那事,与她同被而眠便是折磨自己。
沈宜秋也起身行礼:“妾恭送殿下。”将他送出门外,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今日移宫,虽说不用她动手,但错过了午后的小憩,已有些困乏,实在没什么精神应付他。
尉迟越出了太子妃的寝殿,腹中的邪火并未熄灭,却越烧越旺,颇有燎原之势。
黄门来遇喜见他踟蹰不前,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殿下欲往何处?”一边往太子妃寝殿的西侧望去。
尉迟越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只见不远处的宫室亮着灯火,他这才想起那是两个良娣所居的院落。
东宫地方有限,不像太极宫和蓬莱宫那般重门连栋,尉迟越又不喜糜费,便是有空着的宫室,修缮陈设要花钱,多出来的宫人内侍更是要多花钱粮,因此两人虽说是正经的正三品侧妃,却只能受点委屈,分享一座院落。
张皇后的眼光未变,两位良娣还是上辈子那两个,一个是卢侍中的孙女卢六娘,一个是太子少傅***萼的孙女***十娘。他御极后,两人一个封为德妃,一个封为贤妃。
来遇喜见他望着那处宫室举足不前,便问道:“殿下今夜可要临幸良娣?”
太子临幸妃嫔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可尉迟越却迟疑了一下,就在这时,一阵夜风吹过,带来一缕若有似无的柑橘清香。
他不觉想起方才在承恩殿中,沈宜秋抱着橘叶低头轻嗅的模样,不知怎的失了兴致,摇摇头道:“回长寿院。”
走出两步,他又对来遇喜道:“一会儿叫人折几支带果的橘叶,送到我房中来。”
书房中还堆了不少奏疏,山东的灾情还未缓解,不是纵欲的时候。
况且有些事也不必非得仰仗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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