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成语大全时间:2022-11-11 01:21作者:未知编辑:猜谜语
芰荷香(已完结)
一
「咚咚咚」
闻得外面极响的锣鼓声,我一个激灵从睡梦中惊醒。天还没亮呢,这新上任的昴日星君便勤恳地出来工作了。
可是这仙忒有些奇怪习惯,不好好使他三千天鸡好好地啼日,倒是自己整日敲锣打鼓提醒众仙家们早早去点卯。
仙也是要上班的,可我就是不想起床。捂着被子翻来覆去了好几回,铜锣声却越来越大。终于忍不住抱着被子探出窗外,我张口就对着路过的昴日星君啐了一句:「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扰姑奶奶的清梦?找死?」
昴日星君无缘无端挨了一嘴,气不打一处来,转头便想撸起袖子回骂回去。却不想正要回敬我时,恰好隔壁宫殿的主子沧澜帝君不紧不慢地踱步经过他身侧。
他一时泄了气,恭恭敬敬地对沧澜帝君施了个礼,在他抬头的一刹那瞪了我一眼后便又继承了他的敲锣事业。
沧澜帝君司水部,掌控四海八荒各路水系,连龙***都要听他调遣,你说这地位能不高吗?
我素来就是个胆大的, 昴日星君怕他我可不怕。
我一改先前的急躁模样,用甜得发腻了的声音对着帝君说道:「阿谨早上好呀,你走这条路是去诛仙台剔仙骨呀,还是去轮回境访轮回?」
我向来是个贫嘴的,这句话甚是刻薄,此番因是有心捉弄沧澜帝君,胆子也随之大了几分。
沧澜帝君听到此话后咳嗽了两声,掩下了眸中不明的情绪,笑着对我说道:「糖炒栗子,水晶桂花糕,八珍肘子,藕粉丸子……还想不想让我从人间给你带了?」
我瞧着帝君那百看不厌的脸,心中畅快许多,「带带带,向天界打听打听谁不知道帝君待人***和善,帝君威武!」沧澜帝君忍俊不禁,一双桃花眼里星辰点点,用扇子敲了敲我脑袋,「下次你再胡言乱语……」沧澜帝君收回了扇子,「那我就请辞天帝让你搬去别处!」
识时务者为俊杰也,此时不狗腿何时狗腿?
「好说好说,保证再也没有下次了!」
帝君这才满足地点点头,离开了。
今年人间花朝节拔得头筹的是牡丹,这一连几日来我都向十二花神殿告了假,一想到牡丹花神朝霞的嘚瑟样就头疼 。莲花哪里不好了?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真不懂世人的眼光,这千千万的人呀都奔着那富贵花去了。我掰着指头算了算,莲花已经三年没拔过头筹了,供奉我的烟火气又溜走了一大半,害得本仙日益贫穷起来。
我麻利地穿好衣服,预备去拜访一位友人。去往月老殿的一路上桃花霏霏,我使了个仙法引来一阵风,吹得漫天都是桃花,满地粉红。月老儿好酒也好酿酒,尤其是他酿出来的桃花醉***。于是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某个无良小仙趁着月老醉的不省人事的时候按着他拜了把子,图的就是以后能够时时刻刻蹭到酒喝。
那个无良小仙此刻正在搜索着月老的身影,只见月老醉醺醺地抱着酒坛子坐在地上,满脸通红,像极了醉酒的小老鼠。
我揪着他的胡子说,「喂,老头儿,借你风月宝鉴玩玩。」
「风月宝鉴可是随便拿来玩的?」他打了个酒嗝在身上乱摸一通,「喏,给你。看完了记得还我!」
我盯着风月宝鉴看了好一会,原来帝君真的去了凡间。画面再一闪,帝君正在和一个凡人卿卿我我,那还得了?!我丢下镜子就跑,是哪个狐媚子敢勾引帝君?我非将她大卸八块不可!
二
料峭春寒,虽说人间离百花齐放还有一段日子,却也有柳絮风轻梨花雨细的早春之景,总归有些看头。
凭着记忆来到了一处村庄,刚进村口就听到有人扯着嗓子叫唤:小姐,小姐您在哪儿啊?我心想这人不是傻么,哪有叫人不叫名字的啊,这样能找到人算我输。
我神秘兮兮向一个看热闹的老伯讨教,老伯看了我几眼说道,「俺们村虽说大也不大小也不小,方圆百里只生了一户富贵人家,就是村西边的柳地主,他家就一个女儿,所以全村也就她一人担地起小姐的名号。哎哟,不幸的是柳富户那宝贵的女儿今早失踪了。」
老伯扛着锄头左右望了一下,又静静地告诉我:「听说柳家今日找了一上午,偌大的家宅现在正闹的鸡犬不宁呢!」
我一听心里来劲儿,想起以前在天宫无聊时看的话本子,指不定这上演的是一出落魄书生和千金小姐私奔的戏呢,想想就激动。可惜我过来是忙正事儿的,没时间看戏。凭着我发达的嗅觉,哦不,敏锐的第六感,我敢断定帝君就在村东头的某个地方。
真是奇怪,村东头一户人家都没有,周遭的景色竟与其他地方完全不同,枯枝落叶满地,怪石嶙峋,一片萧瑟凄凉。
一条河流从村东头蜿蜒绵亘伸向远处,路的尽头有一处破败的龙***庙,我听的真切,里面有断断续续的窸窣声。
我扒着门缝,朝里面望去。
沧澜帝君正在和一名女子对弈。
此处供奉的龙***雕塑破败得不成样子,漆身都剥落了好几片,龙***怒目圆睁,面色十分狰狞可怖,我不满地咂了咂嘴, 他们俩的口味真是独特,选这么一个“***”你侬我侬。等等,这龙***通身漆黑,我怎么没见过。管他呢,抢男人要紧。
我说帝君你怎么一个就想不开就跳轮回了呢?虽说不是你的轮回,但也让你暂时失了法力,就为了损六百年道行以凡人之身找这个小姑娘,值得么?声音以传音入密的方式传入帝君耳中,帝君听后依旧全神贯注地盯着棋局,连眼神都没施舍给我:「要你多管闲事。」
我……
那行,美女养眼我看这位小姑娘总行了吧。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不是柳地主早上失踪的宝贝女儿吗?我在村口看过她的画像,所以识得几分模样。
好啊好啊你这个沧澜,光天化日之下敢强抢良家少女。
正当我预备好心劝这个小姑娘回家时,沧澜对小姑娘开口了:「姑娘,沧某此次有意邀你小聚只是想借此机会好好向姑娘道谢,因着三百年前的恩情,我会保柳家此世富贵长久。」
柳小姐缓缓落下一子,丹口轻启,声音悦耳好听:「道谢?公子不必的……」在她顿口的一霎那她的声音忽然尖厉起来,脸上染上乌黑之色,她桀桀地怪笑着:「那就用公子的命来还吧!」说罢,便迅速地出手向沧澜的面门劈去,手法凌厉,沧澜一介凡人之身避之不及。
真恼火,我本来只是单纯地想凑个热闹,哪想到事情竟变得如此严重。
我一手护着沧澜后退,一手施了个屏障将那魔气挡住。「我猜猜,你是河里的黑蛟?」我故作镇静地开口,「这庙供奉的就是你吧?你附在这女子身上是想诱沧澜帝君上钩?」
那黑蛟听罢也不再隐藏身份,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凭你现在的道行在我的地盘上还奈何不了我。
女孩的脸徐徐扭曲,竟幻化成了一个男人的模样。霎时他的脸上充满了暗黑的鳞片,双眼红得像两个大灯笼,嘴上露出利齿,一个挺身向我扑了过来。
若是我单打独斗还有几分胜算,可是身边多了个累赘,那就不好说了。沧澜帝君身上什么武器也没带,今儿下凡泡妹子只捎了一柄折扇,现在这个来历不明的蛟龙一招就可以将帝君打得灰飞烟灭啊啊啊。
我真是太难了!一贯没有打妖怪实战经验的我徐徐落了下风。那黑蛟见我如此,便“好心”地给我指了条明路:「我只要他,假如你不想死的话就少管闲事。」
「嘿,为什么非他不可?!」脑海中顿时浮现出话本子里两个书生的浪漫故事。
我估摸着我脸上浮想联翩的神情太奇怪,那黑蛟磨了磨牙,咬牙切齿地向我说道:
「本座修炼即满,差一味补药便可褪去这蛟身飞升成龙,沧澜帝君与本座修习的水性术法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好不过!」
不是我说您老人家,我好歹也是个仙啊您怎么就瞧不起我呢?不就是沧澜帝君长得好看些,骨头脆些,道行比我深些嘛。咱好歹也是个如花似玉的妹子啊。
一个鹞子翻身猛然和他对上一掌,震得我双手发麻。不知何时他化出了一把长刀,刀片薄如蝉翼出手却是刀刀狠绝飒飒声不断。
我一边要和黑蛟对上几招一边又要分神去注重沧澜。此时我恨自己修为不精,体力徐徐不支,想着若是同归于尽也要护得沧澜周全,心里却又暗自感叹这个男人真是麻烦。
于是我汇聚了全身的灵力预备一招给黑蛟伺候过去,哪曾想到一直不曾有所动作的沧澜帝君一个闪身挡在了黑蛟面前,他容色愧疚:「歧莲,可否看在我的份上饶她一命?这位小姐总归是无辜的。」
饶你个头,到底是谁差点被她给杀了!
何况这个女子……
可我终究没办法下手,谁叫我喜欢他呢?灵力一下子收不住,生生地扛了自己一招,那叫一个爽啊,拼了命才堪堪压住已经到了喉咙里的血。
我逼迫自己不再看他,一个纵身跳进了河里。那时方才顿悟,一切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两千三百年前如此,现在亦如此。
两千三百年前我还并未得道,我和沧澜只是南海观音玉净瓶里的莲花和仙水,日日相处在一块。天天受着佛音的教化,逐渐有了灵识才开始独自修炼。我现在才明白,莲花离开了水便不能生存,但是莲花对于水而言则什么也不是。
三
三百年前,我来到人间渡劫。
我的出身并不好,一出生便是个小乞丐。我的父亲是一个不学无术的醉鬼,整天只知道逛窑子和泡赌场,从来不管我和母亲的死活。
生活终日无趣,整天不是上街乞讨要不就是被醉酒父亲拿皮鞭子抽打。一旦他从母亲和我手上抠不到一分钱供他去赌场花费,他就会发起酒疯疯狂地打骂我和母亲。他用他那充满血丝的眼瞪着我们,唾沫星子满天飞:「你个小贱种,也敢挡你老子的发财路?说不定你是那贱人在外面偷的野种!」
娘亲每到这个时候也会被气得发抖,可是在这个社会女人没有反抗的权利。我只好为母亲挡下一次又一次的毒打。
我的童年生活黯淡无光,好似笼罩在一个只有无尽黑暗的世界里,那里无风也无月,无灯亦无影。天天只是总想着如何死去才不会给母亲添乱,好让她脱离我这个累赘。仿佛这般才能让我减轻来到这个世界的负罪感。
直到我遇见了她。
四
那日我像往常一样在街头乞讨,街道上车马川流不息,从来没有人会注重我这个小乞丐。忽然一只白白嫩嫩的手伸到了我面前,手里有一个大馒头。
我抬眼望去,那是一个小姑娘。身着绸缎,环佩叮当,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她的容貌清秀如雪似莲,说话的声音就像黄鹂一般好听。
她蹲下身子对我说:「你的眼睛真好看,像湖水一般澄澈。我真喜欢你的一双眼睛。」说完她把馒头放在我乞讨的碗里。「你难道忍心让它在风尘里染上杂质吗?」她复又站起整理她的衣裙,「大丈夫应该有所作为,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当乞丐……终究不是你的路。」
这一连几日来我都似失了心魄,惶惶不可终日。她说的一点也没错,大丈夫应该有所作为,而不是苟且偷生。
接下来的一年里,我再也没碰见过她,但是我凭借着自己的努力成为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守门人。
我一直守的是偏门,那是大户人家上不得体面的人才进出的门。有一日夏光正好,树木成荫,蝉鸣一声接着一声恁得让人无故生出困意。另一个小门童早已靠着石狮子睡去,传来细细的呼噜声。阳光从叶子的缝隙里穿过,一簌一簌的印在我手中的书卷上,斑斑点点。
安谧无声,门却在此时吱呀一声从里面开了,迎面走出来一个小姐装扮的女孩。我立马直起身子,看清来人后大吃了一惊——她就是我一年前给我馒头的姑娘。她也正好望向我,她抿唇笑道:好久不见,小乞丐。我脸腾地红了,直烧到耳根。我多想对她说,我早已不是当年无用的小乞丐了。可是说了有什么用,我现在也不过是一个可以被随便践踏的奴仆,到底是痴心妄想。
我在她家当值了三年,短短地陪伴她度过了三个春秋。她日日会去女夫子家习课业,回来之后便教我识字读书。她总是盯着我感叹道:「阿谨,你的眼睛还是那般明亮,真好看。」不过她有时也会假装气愤地说道:「我真是嫉妒呀!」
她生的很好看,小家碧玉,眉眼般般入画。只是我有时候揣摩不通她心中所想,她会在教我认字的时候偶然露出呆滞的目光,眉头轻微有些紧锁,那样好看的远山眉便绞在了一起,直到我死的那***都不明白为什么。
母亲日夜操劳,夙兴夜寐,身体一年比一年差。在我当值第三年的冬日,那个酒鬼将家里所有的家当都赔了个精光。他又伸手找母亲要钱。
今年洪水泛滥,棉花收成本就不好,所以母亲纺织得来的收入并不多,到了此日所剩无几。搜刮是搜刮不出来的,他只好打,他也只敢欺负这个一辈子依附他的女人。她本就重病在床,怎挨得过他的毒打。她只好跪着求饶,双手颤颤巍巍地在床垫下摸索,那是她儿子留下的饭钱。醉鬼往她脸上啐了口唾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寒冬腊月,冷风从破旧的窗子中窜进来,她咳出了一滩血。
五
我砰砰地敲打着小姐的房门,急切地向她求助:歧莲,救救我的母亲吧。我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一如三年前初见她时那样卑微。
「大夫说她已经药石无医,可是我知道小姐你一定有办法对不对?」我哽咽着,全然忘了她也只是个小姑娘,「小姐求您帮帮忙吧!」
她望向我的目光有些复杂,神色有一丝悲悯。可她还是摆了摆手,说道:「我一介女流,实在帮不上你多长忙。生老病死本是常事,不必强求。」
那时我被悲伤冲昏了头脑,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只想着对我***好的姑娘怎么变了样,怎么也讲起了男女有别看淡人常。我狠下心一字一句地回她:「阿谨……打搅小姐了。」然后对她磕了三个响头就离开了这座宅邸。
直到后来我才恍悟哪里有底气可以对她说那样伤人的话,我只是仗着她对我的好试探她的底线。可笑吧,我本来什么也不是,有何资格奢求太多。
当我要到家门口的时候忽然被一群人围了起来,他们像是已经埋伏了许久。三五个壮汉把我一脚踹倒,我被五花大绑蒙上眼睛,带去了一个地方。心中的慌乱无故生起,我想逃,奈何还回来的只有加倍的拳脚伺候。
今年洪水泛滥,多次冲毁堤坝,害的老百姓叫苦不迭。请来的道士下水勘探后阴阳怪气地告诉众人:有一条黑龙在水下建了宫殿,它要求年年收到供奉,否则大水就会毁了整个小镇。百姓们恐于灾祸,只好凑钱修了一座龙***庙,祈求年年风调雨顺。
我被带到龙***庙,那里正在举行祭奠活动。祭奠台上供奉着各种蔬果,红色的蜡烛已经烧了一半,火星噼啪作响。我看见一群人在商议着祭奠的流程,为首的便是我们这的太守,也是歧莲的父亲。众人对他谄媚道:「要不是多亏了您我们还不知道选谁做这个龙***的祭品呢。」
我在一旁听得不寒而栗,他们竟要把人当作活祭投喂水下的龙***。身上冷汗涔涔,我忽然知晓了被绑来的目的,显然我就是那个祭品。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我而不是其他人。
一旁的麻子脸道士催促道:「各位老爷可不要误了吉时呀。」这时忽然出现一个奴仆对着太守耳语了一番,我瞧见太守脸上的神情莫名,但一刹那就消失不见,仿佛是我看花了眼。太守老爷一边捋胡一边对着其他人说:「且慢,我还有更好的祭奠人选,暂且就放过这个混小子吧。」
随后我又莫名奇妙地被释放,但是心里却快活不起来。回到家发现娘亲竟然被医治好了,母亲拍了拍我的手说:「那个太守家的二小姐可真是心地善良,她将她珍藏的天山雪莲为我入药,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娘就好了一大半。」
这下我彻底弄不清晰了,太守家的二小姐确实素有乐善好施之名,可是她也犯不着用***的天山雪莲为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太太治病,何况鲜少人知道我娘病重。只有太守府大小姐歧莲知道。
我为母亲掖好了被子,再次问道:「可真是二小姐而不是他们府里的大小姐?」母亲笑道:「那还有假?来人自报身份,肯定错不了,你当找个机会好好地谢谢这位二小姐。」尽管母亲如此肯定,但是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拿不定主意,以至于后来答谢送药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翌日我去找过歧莲一回,可是他们都说府里根本没有这个人。这怎么可能!我以为歧莲一直在生我的气,不愿见我。又想到那天太守对我说的话:滚的越远越好,否则你和你家人就别想见到明天的太阳。我又怕给歧莲带来麻烦,急匆匆地写了一封信叫人带给歧莲,然后带着母亲离开了这个小镇。
我生生地掐断了我对她的爱慕之情,彼时年少,相思难断却也好断,时间冲淡了我对她的所有思念。有人劝我去考取功名,可是我一想到从前也有一个女孩劝我走上仕途,我就越发怠惰。细细回首,原来三年读书日竟是为了她而读。记忆里的人不在了,于是考不考功名又与我有和干系?
与谁同醉采香归?
我娶了一个农民家的女儿在另一个小镇做教书先生维持生计,一生也就这样平平度过。
只不过每到夏日,我总会想起一个小女孩在林荫下梨涡浅笑,教我读书识字。但是随着年岁的见长,到***后回忆竟模糊一片。
百年一世,我和她就这样无疾而终。
六
我的母亲是江南富户的女儿,父亲是一个刚进了进士的举人。他们都说我父母是天作之合,可是在我眼里并非如此。
父亲上演了一出诗经中“言既遂矣,至于暴矣”的戏码。他当年靠着母亲家族的势力从一个小小县令坐到了太守之位,可是母亲千算万算也没想到自己有***也会差点被父亲休掉。
那一日从驿站传回了噩耗,我的外祖父一家被贼人抢劫一空,偌大的家产一毫不剩,外祖父一家在夜晚燃起的火焰中丢掉了全家上下一百多人的性命。传信说,死状凄惨无一人生还。
母亲整日以泪洗面,起初父亲还会来安慰一下母亲,没曾想到***后连门都不愿意进。后来仆人们张罗着府里办喜事,原来是我那争气的爹攀上了权贵的高枝儿,娶了幽州刺史的小女儿来做他的妻。
母亲从此变为了一个不受宠的妾,都说糟糠之妻不可欺,母亲还真信了这句话,以为在父亲心中还有她的一席之地。我却比她看得通透,父亲恐怕从来就没喜欢过母亲,在他眼里母亲就是他仕途亨通的垫脚石,何况士农工商,商人即使再有钱也是社会的下层,所以外祖父家一出事父亲便认为母亲再也没了利用的价值。要不是他怕遭人非议,恐怕早就将我和母亲赶出府了。
次年,他的妻也生了一个女儿,小我五岁,他当真日日疼爱地紧。
在十五岁那年我一时兴起教了一个门童识字,没想到他是我一年前救济过的小乞丐,说起来他还比我大一岁。他的一双眼睛生得可真是美丽,像天山上堆砌的纯白素雪,又像万里无云的澄净蓝天,笑起来时眉眼弯弯,便化作了春风吹皱的一汪池水,让人忍不住想陷进去。
三年来他日日习读经史,想要像平常男儿般搏击于科考之上。我拢着袖子遮住手臂上的伤痕笑着打趣,那你以后高中可千万别忘了我。
没想到还没等到科考,他家就出了事。他那天急匆匆地跑来见我说能不能救救他的母亲。我心中明白他素来是个要强的人,不到万不得已定不会向我求助。可是他的母亲药石无医我一个不受宠的女儿也爱莫能助,他来我这里其实也不过是想求得几分安慰。
不是我不想借,只是那活死人肉白骨的天山雪莲是母亲生前***后留下来的嫁妆,我……十分不舍。
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刺痛了我的眼,我双手紧紧扶在门框上,心底滑过一声叹息。
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一切竟被父亲疼爱的二小姐都看在眼里。
正当我预备回房时,从来不询问我的父亲却派人寻我到他的书房。我的婢女苦苦地劝我不要去,她真是个傻姑娘。她懂得我遍体的伤痕从何而来,她知道我的吃穿用度又如何被大房给克扣,她知道人前假装揣着一颗善心的二小姐在背后却日日打骂着她同父异母的姐姐。她亦知,父亲唤我并非善事。我低头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后,便随着家仆走了,也不管她脸上差异万分的神情。
人人都说太守府的二小姐有颗菩萨心肠,我看她滔滔不绝地向父亲杜撰我的罪状便想世人都瞎了眼。
我挺起脊背说:「我何错之有?女儿自诩十几年来并无过错,是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父亲震怒,他带着怒气向我吼道:「还敢狡辩!你堂堂一个太守家的小姐竟然同一个下人私通,真是有辱门风!即日起我看你也不用去上什么学堂了,就在家一直反省直到认错为止!」
我那二妹还在添油加醋,说着我往年的种种过错。父亲真当被猪油蒙了心,我知道我说什么在他眼里也不过是狡辩,所以我选择缄口不言。他气极,道:「好好好!家法处置,杖四十,跪祠堂!」父亲一摆袖子,走出了房门犹道:「看我不把那小子……」
四十杖责的惩罚平常男子都受不了,何况我这个女儿身。腥红刺目的鲜血浸透了我的里衣,一片雪花从窗户外悠悠滑进,落到了我的掌心。我深知,自己可能捱不过这个冬日。
阿锦是我的贴身婢女,她哭着为我上药,声音喑哑,像喳喳叫的乌鸦,难听极了。「小姐,事情已经办好了。」阿锦红着鼻子为我打抱不平,「您怎的为二小姐做善事,真是可惜了夫人的天山雪莲。」
「凡事有错有对,他给予了我三年的快乐,我想母亲的在天之灵不会怪罪我的。」我扯出一丝笑脸,「让他讨厌我也好。」
我是个骄傲的姑娘,我不想让他知道我给他母亲送过药,仅仅是为了留下我那可笑的一点自尊。
我躺在阿锦怀里,她为我低低地哼曲儿,却是带了哭音。我在混沌弥留之际听到房外沓沓的脚步声,有人在低声交谈,有个不知好歹和小姐私通的门童被老爷当作了祭品要沉河。
我忽然苏醒,紧紧握住阿锦的手,急声说道:「阿锦,快通知我父亲,说我愿意以死回报他十八年的养育之恩……」后面的声音断断续续,我又咳出血来,目光徐徐拉得好远,脑子嗡嗡地,弥留之际仿佛有叹息声从天涯传来,有一双桃花眼开开阖阖,我陷了进去,不愿醒来。
那就让我和他作个交换罢。
七
「帝君,你可都看见了?」月老儿拿着风月宝鉴试探性地开口,「这风月宝鉴里面真真是歧莲与你三百年前历劫的纠葛。」
「你糊涂啊!你可知你方才救的可是那三百年前的二小姐?」月老捋着花白的胡子走来走去,「还好老夫来的及时将那黑蛟除了,要不然堂堂帝君真要成为那邪物的晋升补品了!」
沧澜帝君紧紧地皱着眉,心中一股莫名的情绪难以言说。他自以为找到了三百年前的恩人,没曾想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笑话。他当着真正恩人的面救下了害死她的凶手,任谁说来都觉得好笑。
记忆中的脸庞和歧莲的徐徐合在一起,他耳旁好像响起一阵铜铃般的笑声:「小呆子,若是考得了功名,记得要回来接我呀!」
沧澜闭眼,终究是意难平,心底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啮咬,狠狠划出一道道的伤痕。他缓缓道:「我还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她…竟去了南海…」沧澜帝君的法力恢复,头也不回地腾云向南海赶去。月老儿看着远去的身影,也拍拍屁股走了。
「嗐,现在的年轻神仙啊,真是麻烦!」
八
我也算半个南海观音座下弟子,从有灵识的那***开始,我就钦慕于沧澜。观音总是看破不说破,偶然法事结束菩萨还会对我说:「歧莲,你空有佛骨未有佛心,不如早早离了此地。」那时,我静静瞥着旁边持蒲扇的沧澜傻笑,嘀咕道:「菩萨,我可舍不得您呐!」菩萨仁慈地笑笑,便再未说话。
今日重游故地,却是物是人非。一刹那,一阵弥弥佛音从万里云雾中躞蹀而来,烟气袅袅似锁住了我,菩萨的声音洪亮而庄严。
「门中规矩,不再纳红尘之人为弟子,仙子请回罢,望切珍惜眼前之景,莫待无花空折枝。」
我顿时停住。
自诩看透了一切,却仍没逃过观音的法眼。是呀,几千年的感情岂是说断就能断的?可是一想起这些年的纠葛,心中烦躁不已,沧澜帝君对我……也不再进一分了。我闷闷不乐,心想找个什么样的借口才能让天帝允我从沧澜帝君***旁边搬走时,大殿外传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
「昔日南海观音座下弟子沧澜拜见菩萨。」清冷而干脆的声音再度响起,「弟子愚昧,一为三百年前因各种机缘巧合未得真相,二为三百年后执迷不悟未珍惜眼前人,三为……」
沧澜愿以此生为聘,九州八荒为证,不顾天崩地裂沧海横流,只愿花常开树常在,惟得歧莲一人之心,哪怕入了魔障亦不足悔!
他可真敢!竟然在菩萨面前立誓。我故作镇静强迫自己不去看身后之人。
渺渺梵音蹇足淌过三千繁杂,擦过芸芸众生向我走来,晨钟暮鼓之言犹然在耳旁回荡:去罢。
心里好像有着绵绵密密的针扎着我,无尽苦楚,却又莫名涌上一股暖流。
我笑笑,揉了揉发红的眼眶,对着菩萨大不敬地说道:「我可真走啦,下次若是想再遁入空门再找您。」
沧澜一袭蓝衣,衣袂飘飘像是从画中走来。一双清亮的眸子中载满了几千年来我未曾见过的桃花之景。他说,人间食物虽粗糙,但你若想吃我便日日亲手做给你吃;人间评选不甚公道,那我便以一人之力捧你当上花神之主……你,可愿?
我将双手交付于他,抿唇而笑:两千三百年,终……得偿所愿。